7月13日舉辦的沙龍《衝擊之後》現場發言:反送中運動如何從社運低潮中爆發?
這次運動從一開始就有記者問我:「你能否預測這場運動的走向呢?你是學者來的嘛。」其實我們是不可能預測得到社會運動的走向的。前一兩年也有很多記者會問,到底什麼時候會有新的雨傘運動?尤其外國記者,很喜歡問這個問題。我們當時的回答,也一定是不知道。學者是看回以前的情况去分析它的邏輯為什麼是這樣的。一定是在運動發生後,才可以做一些解釋。
今天來到的朋友,我想都非常關心這場運動,我也分享一些我個人的觀察,也希望聽到大家的一些觀察。尤其這場運動是一個沒大台的運動,和以前的運動有很多不同之處。沒大台的性質使每一位參與者都似乎掌握了運動的一小部分,甚至作為研究者也只是摸到一小部分。
今天我有三個想講的題目,其實未必可以觸及到這麼多,因為只有20分鐘時候,最後我會嘗試去回答,「反送中」是否雨傘運動的2.0。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去理解這次反送中運動爆發的原因,即是從一些社會運動的研究框架,去理解「是否可以預測呢?」
傳統社運理論的失效
在社會運動的研究裡,有兩套很主要的研究理論。第一套是政治機會論(political opportunities),這套理論說的是,如果出現一些政治機會,比如有政權的鷹派和鴿派出現分裂,或者政權不再鎮壓,好像80年代的東歐民主化,或者戈爾巴喬夫的政策開始有自由化的倾向,這就意味著出現機會,給人民一個信号,上街去爭取一些東西。
另一套是資源動員論(resource mobilization)。就是去研究這些專業化的社運組織,到底有沒有能力動員一些資源來發起社會運動。這套框架最初是研究60年代美國的黑人維權運動,很多不同的教會,很多不同的組織,他們能夠動員網絡中的人,或者筹集資金去發起一場運動。
如果把這兩套框架套在香港上,其實是解釋不了到底為何「反送中運動」會爆發的。因為「雨傘運動」過去多年,沒什麼政治機會,也看不到政權中有裂痕出現。香港的政治制度是一個半威權的體制,是很難出現政治機會的,我們很難知道究竟建制派裡面誰和誰不和。總體上我們覺得,建制派相對團結,而我們能夠理解背後的原因為何如此,因為有北京這個因素在後面。即使他們不團結,我們也不會知道。所以從「雨傘運動」到現在,有很多政治事件出現,譬如DQ,一地兩檢,也看到運動是搞不起來的,政治機會非常少。
對於資源動員論,我們先看看香港有什麼社運組織,傳統的有民陣、學聯。民陣是一個平台,是一個民主團體的alliance,本身沒有恆常活動。學聯有活動的,因為不同的學生會有自己的組織。但2014年後,香港的學聯瓦解了,2015年,4家香港的大學公投退出了香港學聯,到2016年,基本上看不到社聯發起一些社會運動,即使連支聯會也退會了。支聯會當然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社運團體,但是它的政治能量也比較限制於「六四」,跳出「六四」也非常困難。所以,在資源動員方面,香港其實很弱,我們很難在資源動員的角度來理解爲何「反送中」可以爆發到這個程度。
我們在三月、四月看到一些動員。三月示威是有舉行的,由西區警署遊行到中聯辦,有一條路的距離,有50人參加,是一個非常小的遊行。那次還有9個人被捕,回響也不是很大。到3月31日遊行,官方數字顯示有一萬三千人參與,我們不知是否確實有這麽多。到4月28日,有十三萬人,上升了十倍。當時我也在場,我還記得,終點時,李柱銘問在場的遊行的朋友,有多少人去過「零三七一」,請舉手,接著全部人都舉手了,那我們就知道,全部人都是舊人來的,都是上了年紀的,或者起碼80后,沒什麽年輕人。當時大家都感覺到,這場運動很難再擴大了,所以從傳統的社運理論,是很難解釋爲何這次運動會到達如此水平,多次百萬人的大遊行之後,還有這麽多次的社區遊行。
集體身份的建立
爲什麽規模會這麽大呢?我認爲可以用另一種方法去解釋,一種我們稱之爲「集體身份」(collective identity),但也并非直接可以解釋完全。現在這個時刻,如果你有投身這個運動,或者觀察這個運動,你都會感受得到很强的集體身份對嗎?我擧個例子,要「齊上齊落,兄弟爬山,各自努力」,要進去救回大家,這些都是collective identity的展現。譬如在連儂墻,我們看到最多人寫「香港人加油」,不管是何種訴求,就是很强的identity,現在是感覺得到的。
然而五月的時候這種identity是如何建立的呢,怎樣從零突然跳到一呢?大家可能已經忘記了聯署運動,但是聯署運動其實非常重要,我覺得它是整個「反送中運動」中,對於建立集體身份認同最重要的元素。
普通人爲什麽會加入這場運動呢?其實就是聯署。五月下旬開始,從中學開始聯署,由名校開始,最開始是30多所。當有30多所學校聯署的時候,運動是停不下來的,因爲每個人都期望自己學校的出現。而學校這個identity,不是一個collective identity,這是一個mediated identity,它不是一個直接的政治身份,但是它是我們一個基本的身份。差不多每個人都讀過中學,或者每個人都屬於社區,可能每個人都有一個界別或者身份,這些是我們基本的身份認同,是這樣東西把我們拉到運動中去的。譬如大家看中學聯署,如果你細心觀察裡面的statement,每所學校都有它的特色,譬如有些是高官名校,陳述當然是針對那位高官的了。比如小弟的學校就有張建宗,就很針對他。其他即使沒有高官的,它們會拿出校歌、校訓來譴責。所以,中學的身份不僅是一個跨階層,跨年齡,它還是一個非常道德的身份。
我覺得集體身份是第一步,令6月9日有更多人走出來,其實是由聯署作為紐帶。但是到了6月9日之後,由一百萬到兩百萬,已經超出了不同中學,社區的身份。舉一個例子,6月9日之後多了很多年輕人,有很多因素,第一是6月9日人們在Instagram發佈了很多遊行的照片,很多年輕人喜歡使用Instagram,可以想象到他們接觸到的媒體的生態,突然多了很多本身不太關注運動的人,把他們也拉到這次運動裡。我覺得這次運動之所以能夠沒大台,卻擁有組織力,是因爲它不是來自一個單一的平台,而是來自不同平台的配合。而這個配合非常開源,大家會無意識地用盡手上擁有的媒體去協助自己的組織。
社交媒體的動態互動
6月11日、12日都有人去金鐘衝擊或包圍政府總部,在那時,連登又變成了大家的think tank,給人們進行頭腦風暴。連登的頁面有個特性,,有熱門帖子,這和高登不同。當然人們會問,這個熱門帖子是由算法選出來的呢,還是連登本身的管理員權限挑選出來的呢?我相信兩者都有。這個過程很重要,因爲它會將一些好的東西,值得看的東西保留,淘汰一些不值得看的東西,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讓人們投票,這個like和dislike以前是沒有的,所以大家可以看到,一些好的想法是有很多like的,我們在連登上看得到大家表現出某程度的理性。爲什麽它會成功呢,我覺得是因爲連登的成員基礎其實很小。因爲只能用ISP電郵,只可以用大學電郵登記,其實有部分水軍可能是被限制了。所以大家才會相信這些投票,會相信其中的正負評不是水分。但是再好的想法如果實行不了,怎麽辦呢?這個idea出來以後,人們就開始建立一個文宣組。怎麼加入文宣組呢,就要擺出自己的telegram,管理員會把全部人都拉進來,組織成一個群組。這個工作群組的規模有時可能會很大,這些大群組就會拆分成一些小的工作組。大家現在看到很多頻道,很多公海,其實那些只是表象而已,在底層有很多這些工作組,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麼。這些群組裡面,最緊要的是信任,所以必須在小的群組才可以獲取信任。在小的群組,怎麼獲得信任呢?我覺得這是值得討論的問題,我自己的經驗,我聽朋友說的經驗是,需要透露一點自己的背景,但不能完全透露,因為如果全講出來就很「鬼」(引起懷疑)了。你要說我認識一位很厲害的設計師,我把他拉進來吧。或者有另一個案例,比如急救站,急救站是相對容易的,需要在限時之內,拍下自己的急救員證,當然需要覆蓋照片。通過這樣的方式獲取別人的信任。這些組織運作將ideas放回channels或者「公海」,或者連登。整個互動是「連登-telegram-連登」。看回以前很多社會運動都有使用媒體,譬如阿拉伯之春或者佔領華爾街,那時其實Facebook、Twitter已經很盛行了。可能有些人會說,香港也沒什麼特別,都是社交媒體,都是無領袖,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其中interaction的元素,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我剛才描述只是一個很小的部分,這個價值的轉變可以扭轉香港傳統社運做不到的東西。因為,香港傳統社運組織做不到idea generation,我相信大家都認同,傳統社運組織做的idea generation一定是從維園走到政府總部或者中聯辦,或者由西區警署走到中聯辦,這幾條路線是固定的。我想大家如果有去過九龍的遊行的話,就能感覺得到,從尖沙咀地鐵站走出來的感覺就是不知道往哪走,那個liberation的感覺是很厲害的。
為什麼說連登,Telegram將香港社運帶到2.0?我覺得真是2.0,是因為這些liberation是透過社交媒體去締造出來。當然有它的限制。第一個是,現場需要決策時,會有disconnect。譬如,七一那天立法會煲底前,其實很多決定都不是在telegram或者連登上做的,很多都是在場的人決定。這是一種很現場的東西,那時與社交媒體已經沒有很大的關係。另一個例子是,621包圍警總那晚,最後投票是否離開,現場有的人說使用telegram投票,在Telegram上大家都說離開,但是現場的人認為Telegram上的是網民,應該由現場的人來投票。
另一點是,這場運動的確沒有傳統的領袖,但是無可否認在網絡世界裡確實有些小的領袖,譬如Telegram的admin。譬如連登的admin,可以選擇哪些post成為熱門的post。究竟連登的熱門帖文是否correlate with 它的comment的?究竟它的算法是怎樣的呢,到目前為止還是不知道的。大家可以感覺到連登是一個很powerful的政治平台,尤其它的admin,尤其是它選擇熱門的過程。所以大家不可以忽略其實是有領袖的存在,只不過現在的領袖只是隱藏在網絡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