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ifa 是什么
前言
近日美国对警察谋杀 George Floyd 的游行中，川普发了这样一条推特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will be designating ANTIFA as a Terrorist Organization.
「美国将把 ANTIFA 列为恐怖组织。」对于大多数只关注国际新闻，而不怎么了解政治的中文互联网用户来说，这可能是第一次看到 Antifa 。本文将做一点最基本的介绍——从无政府主义者的视角，不保证中立客观。
首先从名字说起， antifa 指 anti-facism ，即「反法西斯主义」。这里的「法西斯主义」指的是一些特定行为，而非泛指整个意识形态。在法西斯主义下的大量政策都不是 antifa 所关注的问题。比如，中文里常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其中的「法西斯」包括社会组织形式，内政外交政策等一系列概念。现今的法西斯主义表现形式包括反全球化、反移民等等。它们通常交由普通的选举政治（electoralism）解决。
Antifa 主要反对的，是基于种族歧视所建立的极端右翼仇恨团体（far-right hate group）。这些团体大多在本地层面操作，规模在几十人左右，在各地的表现形式都不同，但通常都围绕着「白人至上主义」（white supremacism）。常常又被称为「法西斯团体」，或者「新纳粹」（neo-nazis）。部分成员反感这样的称呼，另一些则欢迎。比如美国极右游行中，常常可以看到纳粹旗、联盟国旗（confederacy flag）并存，也可以看到成员行纳粹礼。
历史上的 antifa
Antifa 从诞生之初就是作为对这些极端右翼团体的反应（reaction）而存在的。比如上世纪 40 年代在英国活动的 43 Group ，就是应对在英国兴起的法西斯主义团体及政党（比如 The Union Movement）而存在的。法西斯团体的活动包括反犹演讲、破坏犹太人财产，甚至直接暴力袭击犹太人。 43 Group 建立后，致力于破坏集会、渗透法西斯团体、揭发成员身份（显而易见很多人希望对自己的身份保密），还有直接的街头斗殴。据 Jules Konopinski 在采访中介绍，街头斗殴中不使用武器是双方的不成文的约定。双方都不愿意警察参与进来。当成员被捕时， antifa 成员会筹钱帮助被捕者的家庭成员。
同样来源于上面的采访中， antifa 并不限制成员的政治立场。犹太人、共产党、自由主义者和普通人，只要想对抗法西斯主义就可以加入。为了协调差异， 43 Group 的会议中通常不讨论政治。
当法西斯主义团体解散时，相应的 antifa 组织也会自然解散，分散到各自的政治活动中。
从上面的介绍中可以看出，对于普通人来说，最接近 antifa 的概念应该是「街头帮派」。在大众（popular）政治中，它们并不扮演任何重要角色。规模较小，并且对抗双方都处于极左或极右的意识形态当中。
Antifa 的发展
上世纪 70 年代后，随着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浪潮，法西斯主义也扩散到全球极右翼的组成当中。它们通常结合民族主义，宣扬全球化和移民破坏了本国劳动市场，造成大量失业，异质文化造成了文化入侵（对西方通常是伊斯兰，对中国则是任何非中华文化），福利国家或者「安全网」破坏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筛选机制。
上面说过，一般的政策并非 antifa 关注的重点。 Antifa 对抗的是随之而来的极端右翼部分，这一点在发展中几乎没发生变化。
尽管 antifa 并不限制成员身份，但与极右的对抗，吸引到的往往是极左活动者。比如 2007 年成立于美国波特兰的 antifa Rose City Antifa (RCA)，即采用红黑旗帜象征共产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立场。
因为 antifa 对抗的是本地的、小规模的、通常是隐蔽的仇恨团体，去中心化的自组织（decentralized self-organization）既是最有效的形式，又符合无政府主义哲学反层级（anti-hierarchy）的倾向。所有的 antifa 组织都是由本地民众自组织的反法西斯团体，并不受任何中心机构指导。它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共同的政治哲学。既没有组织上的联系，更没有任何资金上的联系（志愿活动不需要钱）。
法西斯团体通常既反左翼，又反全球化。而全球化的一个代表人物就是达沃斯论坛的化身——乔治·索罗斯（George Soros）。于是就有一个十分可笑的阴谋论，即所有的 antifa 组织都是由乔治·索罗斯赞助的，用以对抗保守右翼。这已经成为一个左翼中广泛传播的笑话了。因为索罗斯资本主义全球化市场的立场，实际上是左翼所厌恶的。笑话的内容是，「我拿到我的 antifa 证了，终于可以去找索罗斯拿支票了。」
Antifa 不能「挂羊头卖狗肉」吗
对于 antifa 最常见的一个质疑是，假如你把自己的组织叫做「anti-badguy」，即「反坏人」组织，是否意味着无论组织做什么，都是「好人」呢？换句话说， antifa 难道不是挂着反法西斯的羊头，卖左翼政治的狗肉吗？
名称当然不会自动让 antifa 变成好人。毕竟「中国共产党」虽然名字里有「共产党」，但所作所为和「共产主义」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更倾向于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正如朝鲜的全称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但没有人真的认为朝鲜实施了「民主主义措施」。那 antifa 是否也一样有名无实呢？
Antifa 名副其实的保证来自于去中心化、自发的组织形式。因为所谓的「组织」的基础仅仅是自发的信念，而非层级式的指挥机构。因此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强迫成员违反成立之初的信念。而政党这样的集中组织，其本质是层级化的指挥机构，靠权力关系维持，只要权力关系不变，名义上的信念并不重要。
用同样的比喻， antifa 不是「挂着羊头的商贩」，而是类似于「羊肉交易市场」这么一块招牌。买家和卖家都是看着招牌来的。即使有人带着狗肉来卖，也找不到买家。因此去层级化的组织形式可以保障 antifa 忠于反法西斯的原则。
Antifa 与 George Floyd 游行
本段的介绍限定在美国范围内。 Antifa 作为对法西斯主义的反应，要了解其活动，就要了解当代法西斯主义团体的活动。
美国极右翼仇恨团体最主要的议题就是针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对性少数团体的迫害，以及反移民。活动包括在网上发布仇恨言论，阻挡撤去乃至新建联盟雕像与纪念馆，以及游行。相应的 antifa 主要目标是破坏这些行动。措施同样是渗透与破坏。
因此，antifa 成员参与 Floyd 游行完全不令人感到意外。但反过来说，如此大规模的群众抗议是由 antifa 煽动的吗？不大可能。即使 antifa 想煽动，也会面临能力不足的问题。即使在左翼存在性较强的欧洲， antifa 也处在大众政治的边缘。而且任何主流媒体都不会积极地宣传 antifa ，所以大众对其哲学与活动都处于无知的状态。比如有的中左认为，因为二战盟军士兵是反法西斯的，因此他们也是 antifa 。这当然是望文生义的误解。
而 antifa 的无政府主义倾向，更让其反感「煽动」与「宣传」（propaganda）这样的形式。无政府主义的核心就是对权力的怀疑。当然不会说自己享有对真理的完全解释权，因此所有人都应该信仰某一套万能灵药，然后把自己放在权力的顶峰指挥别人等等。
破坏与 appropriation
那无政府主义者和 Floyd 游行中的破坏和纵火完全没有关系了？当然不是。实际上很多无政府主义者会赞赏游行中破坏与纵火的行为。当然也可以想见，很多无政府主义者亲自参与了破坏与纵火。只不过这种鼓励、参与和属不属于 antifa 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因此不如说是川普为代表的极端右翼，想攻击的大体方向是正确的，只是没有找出正确的对象。
之所以单独把 antifa 提出来作为主要的攻击对象，假如不是信了阴谋论或犯错的话，动机可能包括以下三种：
- Antifa 基本上是极左翼（指选举政治之外的左翼）中，极少的几个具有明确组织的团体了。如果泛泛地批评左翼意识形态，则不会让人找到具体的反对对象。
- 从最容易招致反对的团体开始，再逐步扩展到其他反对力量。比如德国纳粹党利用「国会纵火案」解散了共产党，再进一步扩展迫害的范围到一切非纳粹组织。再比如国内从诋毁公知开始，再扩展到一切知识分子。
- 将话题集中在一些特定的组织上，可以避免意识形态方面的讨论。正如国内媒体经常反对外媒刊载所谓「错误」言论，但几乎不介绍言论的内容。左翼政治的一大目标是提升阶级意识（class conciousness），无论来自于赞扬还是批评，总体来讲都对左翼有利。右翼则常常诉诸于信息与讨论的缺乏和对政治的漠不关心。
这就回到了右翼对 antifa 攻击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将左翼政治与群众自发的权力抗争（power struggle）分割开来。大规模的游行一定不可能是要解决一个广泛存在的系统性压迫问题，而必须是受某种阴谋团体操纵而产生的。他们要么认为这样的问题不存在，要么认为即使存在也必然在选举政治的框架内解决。任何选举之外的政治活动，都是「虚假」的。
好了，有人可能会说，按你的说法，不只是 antifa ，整个抗议活动或者说整个无政府主义都要为破坏行动负责了。最后一部分我将讲述为何无政府主义者支持抗议中的破坏活动。
首先要明确的是破坏什么？ Proudhon 说「Property is theft.」，「财产就是盗窃。」按此推理的话，破坏财产就是维持正义的行为。反对的人问，那你为何不把自己的财产全都烧了？因为「财产」指的并非具体的事物，而是一种社会关系。比如土地产权，实际上并没有人生产土地。在有人类之前，土地就已经存在了。所谓这个人拥有这片土地，指的仅仅是社会所承认的对土地的特定使用方式（比如可以在上面耕种，阻止他人进入等等）。因此废除土地产权，指的不是把土地毁掉，而是改变附加在土地上的社会关系。
同样的道理，废除财产指的并非毁掉一切财产，而是改变附加在物品上的社会关系。不同财产上附加的社会关系不同，自然会受到不同的对待。因此无政府主义者并不支持无条件地破坏任何财产，而鼓励破坏：
- 任何警察的财产
- 大型跨国企业或连锁商店
而且一切破坏行为针对的必须是财产，而非个人。因为相对于右翼为了财产支持对个人的暴力而言（比如跪压致死），左翼认为为了支持个人可以对财产实施暴力。比如任何从连锁商店中「抢劫」（loot）得到的食品与药品，将会重新分发给参与运动的人，作为互助（mutual aid）的一部分，通常称为「appropriation」，区别于为了增加个人财产的抢劫行为。一个劫匪，并不反对财产，反而不如说是很喜欢财产这个概念，只是希望让自己拥有更多；而无政府主义者，则完全站在财产的对立面上，认为在运动中，应当废除财产这一社会关系，把物品重新分配给有需要的人。
当然，上面所介绍的是最极端形式的无政府主义者。现实中能见到的无政府主义者，通常都会根据情况做不同程度的妥协。
但总体来说，无政府主义者对运动中使用和平以外的手段进行抗争是持十分积极的态度的。将抗议者分成「和平的」与「暴力的」，支持前者而贬低后者，是选举政治的体现。本次运动中经常被提到的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的论述，「A riot is the language of the unheard.」 （暴乱是被噤声者的语言。）指出了，很多真实的权力抗争是无法通过选举政治实现的。比如多年的反歧视和平抗议，带来的只有极端右翼的兴起与频繁的种族歧视谋杀。而六十年代并不排斥暴力的黑豹党运动，则立刻产生了一系列的『民权法案』。
其实这点十分容易理解，选举政治的前提是，双方一切的分歧都可以通过和平对话解决。但如果双方已经可以进行和平对话，那说明在绝大多数问题上已经能达成共识。所以允许的政治改革的范围其实是十分狭窄的。而选举政治的支持者则将这种方式塑造成所谓的「正常的」方式，一切选举之外的政治活动都成了「超常的」，因此可以把差异限制在既有的主流意识形态当中。但我们可以看到，在反种族歧视的议题中，「正常的」方式已经无法解决问题，反而成为强化问题的工具了。
另一种选举政治正常化的说法是，「暴乱者在破坏自己的社区。」这是为了说明破坏的行为是非理性的，因此将整个运动渲染成一种非人式的（dehumanized）动物性破坏欲望的释放。遵循同样的逻辑，在选举政治支持者看来，只有通过选举对话才是「理性」的行为，任何之外的手段，则都不是权力抗争的真实表达。
正如齐泽克所指出的，最纯粹的意识形态是没有意识形态。因为一种意识形态已经太过盛行，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它是理应如此，而不仅仅是多种可能意识形态中的一种了。
总而言之， antifa 仅仅是针对极右翼仇恨团体所形成的本地、自发式的反法西斯组织。并没有能力煽动规模庞大的游行。包含破坏行动的游行是选举政治失败的表现，是受歧视者权力抗争的真实表达。并非左翼接近大众，而是大众面临生存环境的恶化，自发接近了左翼。多年的运动失败已经让英文左翼社区充斥着悲观的情绪，非但没有策划大规模的游行，反而为自发且团结的激进抗争感到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