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得

［水巷葦編］人賴以存在的土壤就同我本小書一樣，或可失而復得。世人遺忘了存在問題，而海德格自覺的使命，就是去「回憶」（andenken）存在本身。

那麼，怎樣做才能回憶存在本身呢？若然齋靠理性無法抵達存在的彼岸，《存在與時間》中推許的基礎存在論，又算甚麼一回事呢？讀過《存在與時間》的朋友，較易墮入陷阱，以為海德格一味想靠基礎存在論取代傳統形上學，新哲學與舊哲學遂相互頡頏。然而，到了《何謂形上學》這本小書裏，他對自己以前的想法顯然生了疑惑。他認為「基礎存在論」一說還是太重形上學意味了，未必有助打開思想的全新局面。他追求「跨越形上學，直至思想抵達存在的真相」。（Darum nennt sich das Vorgehen in ,,Sein und Zeit“ (S. 13) ,,Fundamentalontologie”. Allein der Titel erweist sich alsbald wie jeder Titel in diesem Fall als mißlich. Von der Metaphysik her gedacht sagt er zwar Richtiges; doch eben deshalb führt er irre; denn es gilt, den Übergang von der Metaphysik in das Denken an die Wahrheit des Seins zu gewinnen. ）

換言之，基礎存在論不但無法徹底克服形上學，反倒受傳統拖累，以致壅滯半途，功虧一簣。海德格遂言「跳躍」（Sprung）。若他判斷象徵理性高峰的形上學竟是一條死胡同，跨越理性的高牆，也許就成為人回歸存在本身的必經考驗。

至於他所追求的思想到底面貌如何，《何謂形上學》這份演講辭尚未多加著墨，畢竟形上學才是主題。也許你會問：既然形上學必須克服，形上學還有何價值可言呢？海德格無意全盤否定形上學。反之，理性的局限一旦釐清後，形上學不乏更新之機。跨越形上學，同時意味轉化形上學。（Wohl könnte dagegen das Denken, wenn ihm glückt, in den Grund der Metaphysik zurückzugehen, einen Wandel des Wesens des Menschen mitveranlassen, mit welchem Wandel eine Verwandlung der Metaphysik einherginge.）

海德格引述箂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著名提問：「到底為何存在，而非虛無？」（Warum ist überhaupt Seiendes und nicht vielmehr Nichts?），奉之為形上學的核心疑難。此句的關鍵詞有兩個，即「存在」與「虛無」。而其中所云之「存在」，實即存在者，正好符應海德格的診斷。若形上學只著眼於存在者，則離存在本身遠矣。恰好，突破口就位於虛無。

形上學既象徵理性的高峰，亦必觸及理性的邊界，除存在者以外，亦會叩問何謂虛無。如此，就在在反映了人企圖踰出自身局限的特質。人一旦叩問何謂虛無，即啟發「跳躍」的契機，指引人擺脫存在者，去回憶存在本身。海德格甚至說形上學「Meta-physik」一字，已蘊含了超越存在者的奧義。（Der Name ,,Metaphysik“ stammt aus dem griechischen τὰ μετὰ φυσικὰ. Dieser wunderliche Titel wurde später gedeutet als Bezeichnung des Fragens, das μετά - trans - ,,über” das Seiende als solches hinausgeht.）而《存在與時間》多談死亡，借人的存在邊界來作指引，佈局可謂異曲而同工。

總而言之，所謂克服形上學，並非指摒棄形上學，而是要人好好把握形上學踰出理性局限的特質。只要思想榷守理性的局限，順從虛無問題指引，洞察存在者與存在本身的鴻溝，人就離歸家之路近了。唯先肯定自身有限，才找得出接通無限的線索，此即存在予人的啟示。

至於我本小書，如何又失而復得呢？原來之前我為了寄茶葉給茶友，準備了信封若干，信封上寫住回郵地址。寫完，就順便塞入文件袋。途人拾得文件袋後，發現地址，才知竟是街坊，又見我在網上的社區群組報失，這本小書才總算回到身邊。也不知是小書歸家了，還是我重拾歸家的線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