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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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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樹學習的事】

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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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看到那些「沉默不語」的樹「俯視」着人,還有那些在地盤工地旁露着根、苟且活命的樹時,於我彷彿都是一種提醒,提醒着我尋找自己生活、存在(因而貢獻)的方法。許多時候,我們都不需要問自己要如何貢獻,單單能「成為自己」就已是對世界最美好的回饋。

那天我坐在從東涌駛往梅窩的路上,看着一山頭的樹,路旁有一塊「南無阿彌陀佛」的牌匾,我突然想起那次在西藏色拉寺看僧人在辯經場辯經的畫面。一庭園的僧人,在樹蔭下辯經,莫名其妙的神聖感連同高山的微涼緩緩滲漉。這時大腦把山頭的樹連結到那些僧人,悄悄給我做了個隱喻:假如這山頭的樹就是那裏的僧人,儘管看似他們的存在對世界微不足道,但他們都以自己的信念在自己的位置上貢獻世界,就如樹一樣(不熟悉他們修行的內容,但以我看來,佛教主張的「去了別心」、「去我執」等個人修行內容,都是他們希望能達至的境界,若他朝擁有相當修為,長遠而言傳道講授智慧將是他們回饋世界的方法;或更直接對世界的影響是,若相信意識學說,藏區之所以為聖地,這土地充滿了衷於釋放內在「污染物」的人,他們以純淨的心感知人與人的交往,使許多來到當地的人都更容易產生了悟)。

樹蔭下的辯經場。


在灣仔軒尼詩道與莊士敦道的分叉口有五、六棵大榕樹,雖與繁囂的大街相當違和,但我卻很喜歡這幀城市複雜的街景。一九年有次在軒尼詩道上走,馬路上的人潮絡繹不絕,城市的憤恨喧天,我突然想,假如樹懂思考,我倒是好奇這幾棵參天大樹如何看待地上這些各自相讎、爾虞我詐的人類。可它們從來默不作聲,無論空氣中的薄紗如何把它們籠罩,除非煙火波及,否則大戰過後它們還是若無其事地站着,展現的,是亂世下的樂天氣概。


我看樹,樹也在看我。若走到山林,來自大自然的凝視更令我產生敬意。我帶相機到大自然,手持相機的我以人類語言來說擁有「相機凝視」的能力——我能夠操控所有我希望在照片呈現的東西,而大自然(或其中的其他景物)則只有「任我魚肉」、任我拍攝的被動性。可是我必須指出,許多時候,走到林中,要擷取一撮好看的風景,無論鏡頭覆蓋範圍多少,我是永遠無法連同自身對大自然的感知收納到相片中,若以相機喻人眼,這就說明了視覺的限制。這同時說明了人無法操控自然——站在遼闊的蒼穹下、面臨自然災害、氣候變化,人類必能感受到己身的渺小。人與自然始終存有一層無形的隔閡,喜愛走到自然裏去的人總跟我說,「沉默是與大自然最好的溝通方法」,這是許多旅行家或古代思想家會說的觀點,我也不多詳述。可是對習慣以語言思考與交流的人類而言,這種沉默往往產生另一種問題:我怎樣理解大自然給予我的訊息呢?自然的沉默彷彿有種宗教性的「難以捉摸」,但我們必須了解,人類貴為有智慧的物種,語言並非我們與大自然溝通的方法。


我意識到藉語言對理解世界或自然存有人類的偏見與盲點,因這始終無助理解大自然溝通的方法,於是我問從事身心靈行業的朋友,沒有語言,樹彼此是怎樣溝通的?是靠潛意識溝通嗎?(除了語言與意識交流我想不到其他)他媚媚回道:「很簡單,大自然都以她最原始的方法與其他物種交流:按自然本來的律法運行,光合作用、隨四季更替、交配繁衍,與其說交流,倒不如說是物種合作的過程。雖然大自然的事於人而言看似微不足道,人類皆無法忽視大自然的變化對人類的影響。儘管說隨人類文明進步使語言出現,但因為語言有利有效的交流,人類對於感知、覺察的需求亦隨之減低。即使使用同一種語言,也容易出現無法交流、失語的狀態。比對古代沒有語言的時間,在我看來,從感受自身、他人以致世界而言,今天科技發達,現代人是有倒退的情況。」

沉默是與大自然最好的溝通方法。


在我看來,樹以致所有動植物都是自由的,有時,沒有語言反而造就了它們安樂共融的心。我非常敬重樹木,她們有牢固的根,安穩地長,站在粗壯的樹幹,盛載蔭下的萬物。過去的日子,我們都在反覆敲問和比對自己與他人對社會與時代發展的貢獻,包括我在內,亦曾經把自己迫得喘不過氣。來到今天,在珍重「養生」或「日常美好」成為社會主旋律卻無可奈何地折射出時代的淚時,我不禁在思考生命的本質與心靈自由的價值。觀照樹木,若問及樹對世界的貢獻,她們作為動植物的家,提供充飢的果實、花蜜,調整氣候等,我們也不會質問她們為何不做更多,因為她們都已經在自己的本職上貢獻着(反正她們沒有要貢獻的概念)。她們只是默默地活着,不管你是否喜歡樹木,不管人類發展對她們的排斥是如何無理。


於是站在街上,每每看到那些「沉默不語」的樹「俯視」着人,還有那些在地盤工地旁露着根、苟且活命的樹時,於我彷彿都是一種提醒,提醒着我尋找自己生活、存在(因而貢獻)的方法。許多時候,我們都不需要問自己要如何貢獻,單單能「成為自己」就已是對世界最美好的回饋。偏偏人生在世,要尋找「自己」本來就是一個艱鉅的任務,因為人不同於其他動植物,本來就沒有一套劃一對世界作出貢獻的法則(所以許多人感到自己與世界格格不入並不是沒來由的,那近乎是人類集體的覺悟),於是我們必須尋找屬於自己的人生意義,並堅定地以此作一生運作的藍圖。過去的日子我發現,要「成為自己」,我必須提升自身與世界的覺察與感知能力,這有助我們辨別自身與他人的異同,梳理出屬於自己的獨特世界觀與偏好,藉撇除各種群體對自己設下的有形與無形束縛,尊重與擁護自己的獨特性,從實踐自身獨特性來達至圓滿。


這個發現在我最近讀榮格有關人類個體化過程(Individuation)得到了更穩固的支持(博客來:人及其象徵:榮格思想精華,感覺書都在適當時候出現),籠統而言個體化的達成是當「意識(自我ego,關乎外在呈現的我)與個人本身內在的中心(心靈核心)或本我(self,潛意識下的我)達成協調」,在這個覺醒過程中,個體慢慢認識到世界和他自己之異同,從而理出自己的角色。環觀世界,二十一世紀各地反覆展開各種爭取制度下容許的個體自由(如兩性平權、性小眾平權、種族平權、民主運動),這些思想啟蒙彷彿把人類帶上了一列不能回頭的火車。可是,我們個體需要的遠超於單純制度上的公義。


或許我們要花上一輩子才學懂怎樣成為人。榮格在書中提及「……真正的解放只能從心靈的轉變開始。如果沒有人生意義的目標,沒有值得去爭取的自由作為目標,那麼,我們解放自己的國家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一個人在他的生活中再也找不到任何意義,那麼,不論他在共產主義世界還是資本主義政權下,同樣都是在醉生夢死,虛度生命。」對個體來說,發現生活的內在意義比任何事重要,因為即使沒有外在附予的自由,我們仍擁有自己內在價值作為依靠的可能,像樹一樣,在亂世下才能如舊扎根。


這些說起來抽象,也不可能在這樣短短一篇文章探討,這裏我只想簡單處理與論述我心目中理想的心靈自由,當作紀錄我當刻在這時代對這狀態的理解。


人類與一般動植物不同,我們運行的方式是依靠語言、文化、制度、道德、法律,基本上脫離自然界運作也不會太影響我們生存。可是這撇除了人類個體意識的考慮,有別於動物,人類文明運作的時候包含個體思考,既有的運行模式是能夠藉個體變化而帶來改變。然而,反抗或質疑群體的運作是附代價的,那意味着離群,那意味着異類,就人追求被群體認同的天性而言這樣的個體化過程會帶來恐懼、焦慮、自我懷疑、自我否定、不確定等不安的感覺,哪管我們覺悟自身內在渴望的東西。所以對於心靈自由的定義,最直接的解釋就是「在多大程度上人能夠理解並釋放這些意識與潛意識的感覺,從而實踐內在的需要與想望」。


由此,每當新思潮或新規條在群體或社會出現時,人類運行的慣性被干擾時,被動地得知這些新資訊的人將首當其衝被影響,他們或會感到憤怒、煩擾、不快、對不穩定感到焦慮、恐懼,因而對這些新事物有着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反抗(心理學或管理學的Change Management也會提及的現象)。應用至個體置身群眾時,不難預想到,當個體在群體間努力守護自己擁護的獨特性時,這容易對群體的規條與運行法則產生不穩定性,加上如果群體本來講求紀律性與一致性並不鼓勵創意,若我們不能堅定信念,便非常容易因為內在產生的不安感(來自「或許會影響他人」的內在聲音)而使自己漸漸接受被同化,這將是我們常常「忘記初心」的始端。再複雜點說,放眼至追夢的人身上,倘若他/她的「夢」過於偏離人類構建的現實時,人類社會將以各種方式不容許這個夢的發生(例如沒人青睞、賺不到錢、被討厭),目的是將這些「偏離既定運行模式」的人修回「正軌」。若未能堅持,這也是我們邁向被同化的原因。


於是每當特定文化或工作模式出現時,我都警醒自己要反覆檢視身邊這些慣常模式的正當性與對自身價值的影響,保持創造的心,容許自身與他人的不一樣。但在自由不被允許的城市下,這本來是非常艱難的事。可是這並非保持心靈自由的全部,能夠維持思考的習慣,時刻反思,某程度上已是人生在世最自由的事。「思想是子彈打不死」這句話本來對思想也有着最高崇的稱頌。最簡單,在日常生活持續創作,我認為,這時代沒有創作的慾望幾乎等同讓自己與社會同化,無論是音樂、寫作、畫畫、手工、做菜或其他形式的創作,總之是讓自己「從零到有」地創造一種世界本來沒有的東西,那就是自己被鐐銬鎖扣時,最卑微但療癒的機會。創造是,把自己意識從世界收集的資訊藉結合潛意識的材料併發而成的結果,我想,也沒有人能複製我們的材料蒐集過程與當中的化學作用吧。那是最獨特的過程。除了創作,我們應盡力支持並實踐政治制度容許的自由。看看內地就知道了。許多年來民主自由的討論在內地根本不可能發生,但那是否代表,人們都沒有自由?我想只是「能感受的自由程度」高低而已。沒有民主制度的自由,還有許多社會文化內化了的價值是值得我們關注與深思的,那些都在潛意識下影響我們的決定。


例如是提升自己的性別意識,不管是男或女,其實都被父權社會下的性別定型與角色分工所影響,使我們被社會習以為常期許與價值觀影響,難道我們不能只活成一個「沒性別的人」嗎?許多影視作品、廣告媒體反覆在深化傳統父權社會的價值,我們無須活成一個「平權人士」,但必須了解這些我們每天接觸的事物是如何影響我們性別身份對自身思想上的束縛(例如是成功男士的設定通常是有財富有地位穿西裝戴名錶),因為這些都是阻礙我們接觸與實踐真正內在需要的思想局限(例如想投身創意行業的男人因為怕沒名利地位而放棄理想)。


以至是資本主義下的符號消費文化。人類的語言系統除了促進溝通,也構建出各種無形的文化。美侖美奐的廣告文案,為本來平平無奇的產品植入了一重無形的涵意。產品本來的價值在符號的加成下提升了幾個層級,有多少時候我們是能夠覺察自己購買的,是產品本來的「實用價值」還是「符號價值」?我們虛耗八成人生時間上班,金錢換來的,有多少是我們真正需要的?資本家構建這些符號消費,幾乎是我們無法也不會控制的現實,假如我們不反覆思考自己人生的需要,擁有的金錢也將花費在這些「被建構的需要」上,使我們活得毫不自由。


人類文化對我們自身內在價值的影響為之甚廣,又豈止性別定型與消費文化,這只是其中兩個可以實踐的自由,理解它們對自己的影響是提升自身覺察的第一步。我常想,如果我可以擁有樹一半的堅定,你說多好呢。許多時候,內在聲音或不安感都在擾亂我們達成目標,這些都是自我設限的來源。我們必須更有創意地以不同觀點、不同角度觀察限制的漏洞,多勇於思考如何跳出群體與制度設下的束縛,從而保留個人獨特性。可是我們毋須消弭或逃避這些隨反抗而來的不安感,那些本來是正常不過的生理反應——擁抱自由,本來就一體兩面地連帶恐懼。那些說自己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成為「奴隸」,活得庸碌、虛無,為生活妥協、屈就、物化自己的人,有多少願意承認,這都是自己為求安穩而造成的結果?這樣說或許過於偏激,但我意思是,我們要更有意識地尋找自己的人生意義,唯有每人每天覺察一點內在需要,保全個人的獨特,世界才能走向更好。擁有對人生意義的執着,個人信念的堅持,我們才能如樹一樣,即使在凜冽狂風的拍打下,仍能穩建如山地,在屬於自己的泥土上,影響世界。對於向樹學習,除了扎穩根外,還有一點我想學習的是,她蔭澤萬千的胸襟。


我常想,人都來世上彷彿都為了學習清除外在入侵我們的「污染物」,到我們「學懂做人」時,又是時候離開人世,那或許是最虛無的事啊。


青果榕與南洋杉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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