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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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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禮讚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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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走紅始於2021年,「喪文化」大約流行於2016到2019年。或許不過幾年的事,而「躺平」與「頹喪」,也好像是延續的重複,事實上,這是一個時代過去。既是數字上由2010年代踏入2020年代,也是「九十後」從二十歲逐漸變成三十歲的年代。潛台詞就是:曾經代表年輕的九十後,已經不再年輕。說實在的,在「喪文化」時期,所指的「年青人」精神狀態,還能包括在2010年代二十多歲的九十後,也就是我這個年紀。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黃戈

生而為人,我沒有歉意。

最近幾年,我發現人類最偉大的本質,無過於「躺平」一詞。這是一個譜系,其他例子,包括划水、摸魚、擺爛云云。那張「我就爛」的過氣迷因,依舊長存在我心中。只要我還沒有死,一息尚存就代表還有一口氣,還有一口氣就證明我只是過氣,沒有斷氣。在這個時代,選擇躺平的人,我抱以無比敬意,所以我每天都被自己的「欽敬」喚醒。當躺平遭遇批評,每一段話,每一句話,乃至於一個字、一個標點,無限責難就是躺平的無限榮譽。

在人類文明史上,最智障、最無腦、最反人類的動物,絕對要數「長輩」這種東西。我用的是倫理學或人際關係上的名詞,但實際指涉一種思維、心態、意識形態,無關年齡或血緣。「長輩」具備人傳人特性,所以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老海鮮」,老年可以是長輩,少年也可以是長輩,最明顯症狀,就是壟斷上流,把持高位,然後不斷叫你奮鬥但又不給你成功機會。永遠在你面前懸掛一根蘿蔔,讓你不斷往前奔跑,美其名曰推動社會巨輪前進,可是車上舒適坐臥的,一萬年都是階級複製的那群人。驢子永遠都被當成驢子,畫餅永遠都是畫出來的餅。如果工作意義只在貢獻新鮮的肝,用以維持你們收成期的盛世,這不叫貢獻,這是血祭。只不過讓抱臉蟲寄生體內,開膛破肚,然後生出新一代異形,對,我說的就是你們,異形!

「躺平」出現在輿論視線,大概來自2021年那篇〈躺平即是正義〉的短文。文章本體早已被刪,但內容還可以在網上找得到。全文如下:

兩年多沒有工作了,都在玩,沒覺得哪裡不對,壓力主要來自身邊人互相對比后尋找的定位和長輩的傳統觀念,它們會無時無刻在你身邊出現,你每次看見的新聞熱搜也都是明星戀愛、懷孕之類的「生育周邊」,就像某些「看不見的生物」在製造一種思維強壓給你,人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像第歐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裏曬太陽,也可以像赫拉克利特住在山洞裏思考「邏各斯」,既然這片土地從沒真實存在高舉人主體性的思潮,那我可以自己製造給自己,躺平就是我的智者運動,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

重點不難理解。先提到兩年沒有工作,都在玩樂,但並沒有覺得不妥。接續是所謂的「壓力」,多來自被「社會」所定義和規劃的人生模板。最後強調「躺平」意義所在。我見過不少批評「躺平」的文章。通行誤解,或說某某哲學家、畫家、詩人面對年齡、病患等諸多困境,還在繼續創作,所以躺平的人應當愧疚。又或者說躺平缺乏人生目標,經年累月,卒之陷入不能自拔的消沉。這些人恐怕真心以為躺平就是「無所作為」,沒有看到躺平的精髓,在於:「人的主體性」,而這是「自己製造給自己的」。沒錯,躺平是無所作為,但在這個時代,無所作為正正就是有所作為。

「躺平」出現之後,除了誤解躺平的人,也有指責躺平的人,例如各方磚家。《南方日報》那篇〈躺平可恥,哪來的正義感〉如此寫道:「奮鬥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只有奮鬥的人生,才稱得上是幸福的人生。」;「在壓力面前選擇躺平,不僅不正義,還是可恥的,這樣的毒雞湯沒有任何價值。」又或者某叫獸說:「躺平是極不負責任的態度,不但對不起自己的父母,還對不起億萬努力工作的納稅人。」長輩的反人類行為,在這幾年得到顯微鏡式的現形。以前叫你好好讀書,現在指責你要「放下孔乙己的長衫」,還要意圖收你「失業税」;說讀書可以改變命運,到了讀完書,又叫你接受命運。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如果你想我去掃街、洗碗、搬貨、看更,為甚麼你又叫我去讀大學,讀完初中,我直接入行不就可以了嗎?職業當然無分貴賤,我也做過小七、炸雞店、不是所學科目的教學助理,但讀了超過二十年書,選擇符合自身訓練、自我期待的事業,有很過分嗎?「我們每個人都是社會的螺絲釘」,面對這句講了幾十年的金句,我的回應是:「釘你老母!」當一種沒有差別,量產又可以隨意替換的零件,你覺得很光榮?你覺得是你覺得。

既得利益者是天生智障,我理解。抬轎的人,明明跟我一樣都是魯蛇,也在有意無意為他人作嫁衣裳。以前長輩會嘗試將「不工作」解釋成一種「羞恥」,形象說法是「蛀米蟲」。讀書目的,是為了將來一份穩定工作,沒有工作,整天無所事事的年輕一輩,則被當成社會負擔,冠上「隱青」、「廢青」之詞。觀念早就潛移默化。YouTube上面跟科系有關的訪問,其有用無用,取決於質問句加疑問句:可以幹嘛?而文組通常都是開刀對象。「戰文組」大概也是台灣的保留節目了。有時聽到預期答案,總感到無比親切。你說得對,文組是沒有用的,我也是沒有用的。頹廢就是躺平最佳穿搭,正如莫言所說:「文學的最大用處,就在於它沒有用處」。你要像〈22世紀殺人網絡〉那樣當人類電池,一生躺於機械城市的營養液裡,在「母體」做著「正常」美夢,並且認為這是你所「認識」的正常世界,可以!黎生是你偶像,可以!但為甚麼要幫他們獵殺醒來的錫安難民?有沒有想過,「返工」不一定是你的訴求?生存和理想,原本不是,也不應該是二選一的問題。

老實講,能夠得到「可恥」、「不負責任」的稱號,我沒有任何羞愧,因為正好反證著「躺平」的時代價值。如果真有一天,享受「收成期」的人,發現韭菜割完了,人礦挖空了,被邊緣的一生,因為躺平、擺爛而讓你們急一急,我覺得很快樂,我的一生,從來沒有這麼重要過。我沒有安居的空間,也沒有安息的時間,有甚麼原因,要為這個令我食無定時、熬夜無期的社會付出?你說我阻礙社會發展,但社會有讓我發展?社會無法成就我,我也不會成就這個社會。大陸人口負增長、香港出生率全球最低、台灣少子化危機,我只能說大快人心。物價打倒工資,房價買起人生大半,職位無法上流,工時沒有縫隙,你們憑甚麼還有臉面要求我貢獻社會、要求我組織家庭、要求我有小孩?某期《脫口秀大會》,童漠男有個不算新鮮的段子說道:「其實咱們最需要的就是快樂,因為咱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延遲滿足,你感覺就這滿足,從小學延遲到了大學,從大學延遲到了工作,從工作延遲到了退休,現在好了,終於迎來了延遲退休。」內容沒有很驚艷,但很能提醒身在當下的我們做該做的事。及時行樂,就是這個世代的核心價值。不要講甚麼晚年淒涼,你覺得我還有晚年?我就不理解,忙碌大半段無法成就自己的人生,就為了日暮黃昏的二、三十載安享晚年?如若有命可享,六十年瘋狂比較划算。

一無所有,毫無顧慮;毫無顧慮,無所畏懼。長輩批評我說,如果人人都這樣想,社會就不會有進步。如今人到暮年,我早已不信這些「集體義務」的鬼話。不要強迫我認同是社會一份子,我只是一根朽木,全人類毀滅都不關我的事。烏托邦永遠都是你們的烏托邦,真能動到你們的蛋糕,就是躺平最大榮譽。面對命定式成功,擺爛只是為了可以做喜歡做的事,僅此而已。你們沒有資格恩賜,因為本來就是我的。

2013年,20歲,是考上大學那年,也是上映《激戰》那年。電影講打拳,但關鍵詞是歲月、理想、過氣、自我背叛與自我實現,都是可以置換的普遍情狀。不是每個人都有打拳,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面對過歲月如流、放棄理想的無奈,畢竟「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激戰》從打拳出圈,引起共鳴,正惟於此。張家輝重回擂台之前說:「我呢廿幾年來咩野都無做過呀」;「我連唯一可以做到嘅野,都被我自己出賣埋。」同樣以「二十年」為單位,我好像也真的甚麼都沒有做過,不至於放棄理想,但2021年某個節點,在研究所與教中學之間,如果選擇後者,是否還有今日後續,我不太清楚。但至少,我在香港等不到讀研究所的機會,那年收到台灣某校錄取通知,我無比珍惜。以前我每天都希望店裡沒有生意,又或者在學校瞌睡釣魚,虛度一日,安心當個「薪水小偷」,做不想做的事,就很容易摸魚。但在真正願意付出的領域,我以無所事事、得過且過為恥,碩士階段寫出一級論文,自問也沒有背叛理想,借用《激戰》台詞,就是:「都係想為自己,做番一件事遮」;「我唔想到我熄燈嘅時候,連一件值得記得嘅事都無呀!」我不會再解釋讀文學有甚麼用,問就是躺平。未來日子,我會繼續讀想讀的書,做想做的研究,有一日算一日,人不吃飯、不喝水多少日會死,到死那日再說。我只是想「做到我想做嘅嘢」,無他。

當初看到「躺平」走紅,我不意外。在2021年之前,流行過的「佛系」、「小確喪」,都已像「躺平」先聲。「佛系」大家都懂,不思考、不讀書、不寫字,緣份到了,自然有文學獎首獎。「小確喪」來自同樣流行過的「小確幸」。後者指「微小而又確切的幸運」,前者就是相反變奏,即「微小而又確切的頹喪」。那些年來,「小確幸」變成「小確喪」,變奏亦有協奏。頹喪之外,大家所鍾愛的,是「心靈毒雞湯」。觀詞知意,內容也是反著心靈雞湯套路,諸如「只要是石頭,哪裡都不會發光」、「不經歷風雨,怎能見落湯雞」、「人生總是起起落落落落落」、「只要堅持,每一個困難都能克服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找不著村」。跟「躺平」時段相近的,也有「阿姨我不想努力了」的梗,這些流行用語,幾乎都圍繞著頹喪、厭世、不願努力的氛圍。在躺平之前,早已形成「喪文化」概念。而在當時討論,就有聯繫到年青人的精神狀態,即「喪」是否新一代面臨房價、工作、生活、家庭壓力之下的無聲回應、溫柔反抗。

躺平走紅始於2021年,「喪文化」大約流行於2016到2019年。或許不過幾年的事,而「躺平」與「頹喪」,也好像是延續的重複,事實上,這是一個時代過去。既是數字上由2010年代踏入2020年代,也是「九十後」從二十歲逐漸變成三十歲的年代。潛台詞就是:曾經代表年輕的九十後,已經不再年輕。說實在的,在「喪文化」時期,所指的「年青人」精神狀態,還能包括在2010年代二十多歲的九十後,也就是我這個年紀。一無所有,還有時間。但時間來到2023年,我九月就是三十歲老人。不變的一事無成,繼續的頹喪躺平,唯有「年青」稱號,轉遞繼之而來的「00後」和即將到來的「10後」。今年是「05後」上大學,而現在的中學生、小學生,多數都是「10後」,我這個九十後,早應趟進棺材。我的時代已經過去,就算我不再是年青人,我都會選擇躺平。接續而來的年青世代,也就是00後、10後以及無數的「後」。一代總有一代年輕人,後之來者,只希望你們能夠「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欣而躺平,我沒有歉意;只有躺平,我才感到生而為人。

202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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