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过半，站在世界幻灭的开端，想起那个厕所

写在前面：

那天和朋友吃饭，我们笑说这一年实在太糟糕，不如就当它没发生过，人生计划都从下一年开始。
但事实上，2020也可能是往后最好的一年。在2020年，有一点变得很清晰，那就是「生活会越来越好」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对于90年前后出生的我们来说，一出生就是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大地，上小学时祖国每年的gdp都在破记录，考大学了互联网经济开始腾飞。总之一切都在向前发展。但是等到我们30岁了，滚动的车轮被摁下了暂停键，甚至开始倒退......
很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在为职业生涯忧虑。很优秀的她们也在担心之后的工资会被削减，甚至失业。
这篇文章是《她们》系列文集的第二篇（第一篇见关联文章：《我的x痛人生》），写给即将或已经遭受时代冲击的我们。2020年过半，此刻，我们站在世界崩坏的开端。

站在世界幻灭的开端，想起那个厕所

32楼的女厕，干净，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大概每10分钟会有一个人进来，隔间足够多从来不需要排队。她感到幸运，自己找的这家公司有个味道可以忍受且不拥挤的厕所。

她之前从不知道，在工作中，私人空间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只属于特权阶级。她被分配到的那个卡位，桌子没有任何遮挡，前后左右都有同事，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电脑屏幕内容，每个人都知道她此刻是在写文案、刷微博还是玩手机。只有一个地方是不会被人随时审视的，那就是那个干净的厕所隔间。

她在上班的第一个月就养成了每过2个小时要去厕所喘口气的习惯。

她先把马桶盖放下，拿纸巾擦干净，然后坐下，有时候发呆，彻底地发呆，闭上眼睛，感受头顶的白炽灯打在自己的眼皮上，任由它指引自己思绪飘走；或者睁开眼睛，盯著灰色木纹的门板，看每个线条之间精密的一致性。科学研究表示，发呆绝对有利于大脑健康，但可遇不可求。

大部分时候，她在刷手机，主要是刷淘宝。没有工作之前觉得逛街就是个浪费时间的体力劳动，工作之后购物成为最佳的减压方式，在一遍遍刷过去那些美好的裙子、诱人的零食以及正在做促销活动的化妆品时，她觉得生活真是太值得过了啊。

在刷了差不多5分钟后，她就必须挺起腰走出去，再等2个小时后回到这里决定到底要买哪条裙子，这个念想可以帮助她在工作中保持愉悦的心情。

她最不喜欢自己在厕所休息时，刚好有别人进来，那些匆匆的步伐和水声像是警钟，提醒她是时候回去上班了，她在5分钟内建立起来的私人空间，也随之被摧毁。没有那条漂亮裙子的念想，接下来两个小时会变得难过。

除了这个似乎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怪癖，她是个模范员工，不迟到，即使是经痛最严重时，也从未早退。按时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是基本的，而且她常常会用比上司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如果上司说要周一给到策划，那么周日她就会把文档发过去；如果需要人帮忙盯活动现场，不管周末节假日她都不会推托；她从来不会第一个下班，如果领导下午六点临时要求开会，她虽有不满但总是安静地准时出席。

她在学校时就是不需要父母操心的好学生，工作后依然延续准时完成作业而且要完成得比一般水平高20%的优良习惯。

10月12日，她和同事安妮去吃午饭。她们是亲密的饭友，但从未分享过什么秘密。由同事变为好友当然是可能的，但她更需要的是一个饭友。她喜欢安妮，安妮和她一样，做事靠谱、认真，而且同样从不早退，这是他们会成为饭友的重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安妮的生活平静、安稳，对工作没有什么消极情绪，也就不会影响到她工作的心情。

和安妮吃饭，他们聊衣服、美剧和电影，聊明星八卦、同事八卦，轻松、愉悦。轻松的饭友是很难找的，这一点都市居民都有共鸣。

12日的下午，她在厕所刷完淘宝之后遇到同样刚从厕所出来的安妮。安妮眼眶红了，微微点头和她打了个招呼。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一路沉默回到办公室。她当时没有询问与安慰，是因为知道当时安妮不想说。后来她也没有问起，是因为她担心失去一个可以在公司一起轻松吃饭的饭友。

被工作占用的不仅仅是你的身体、时间与注意力，还有你的情感，在每天都有kpi和deadline的工作中，你需要保持情绪的稳定，确保精力用于完成工作并优于平均水平20%。

那次与安妮的偶遇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工作与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在工作之外，她很愿意听朋友倾诉、容易被感动与流泪。但在工作里，她极力避免有任何消极情绪的场景，并养成了一个需要频繁上厕所刷手机的怪癖。

她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冷静、优秀的工人，她意识到这点之后，突然发现很可能安妮也是如此。

那次厕所偶遇之后，她和安妮一起吃饭的次数变少了，她改成了叫外卖。叫外卖有个好处是，在等外卖时，有了更多的时间刷淘宝。

她的兴趣从裙子转向了护肤品，主要关注去除毛孔的产品。去除毛孔首先需要清洁皮肤，所以她研究洁面乳、卸妆油，深层洁净面膜、去角质摩擦膏。清洁是第一步，要想让毛孔缩小还需要针对毛孔粗大的t 区做针对治疗，包括刷果酸控制油脂分泌、用鼻头贴清除顽固油脂，最后一定要记得给肌肤补水，早上为了保持清爽与滋润，需要用干爽型的爽肤水、乳液和保湿啫喱，晚上则一定要加强滋补强度，安抚奔波了一天的皮肤，要喷柔肤水、肌地代谢美容谁、维生素精华液、防氧化精华液、保湿面霜，最后再记得刷上果酸。

当然这个过程中，还有更多需要细化的环节，譬如说深层洁净只靠洗面奶、面膜和去角质是不够的，还需要定期去美容院做基本的清洁护理。护肤的金钱投入很快成为她每个月最大的一笔支出，占到她工资四分之一的份额。

但这是正确的投资。肉眼可见的皮肤改善，让她在上班时有了更稳固的愉悦心情，去厕所的次数也减少了。买的护肤品越多，她就越认真工作，越认真工作，她买的护肤品就越多。

现代资本主义特有的天赋是：让劳动者出卖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并把出卖所得的金钱贡献给奴役他们的商品经济，商品缓解工作给他们带来的伤害，让他们上瘾，给予他们继续工作的动力。社畜成为经济的最大驱动力。

她在自己爱上刷淘宝时就发现了这个循环，她通过买裙子解决工作带来的压抑，买完之后继续回去工作，拿到工资之后接着买更多的裙子。

但她想，这无可厚非。人类早就消灭温饱问题了，需要出现其他的问题才有获利空间，制造更多的需求，经济才能发展，我们才能找到工作啊！

这台依靠制造瘾品而跑起来的永动机，能源源不断地让我们享受问题被解决、欲望被满足的福祉，这种乐观主义是正确的，福祉只要跑的比问题快，问题就不是问题。

2020年初，一场谁也没有料想到的疫情席卷中国，经济被突然停摆。

她所在的广告公司，在2020年第一季度同比收入锐降70%，这是不可能被填补的损失，那些离开的客户很多在这三个月里倒闭、破产了。

公司发出了需要人员调整优化的通知，通知里没有提到“裁员”，但所有人都知道裁员势在必行。

她感到焦虑。她在这个公司任职5年，不算资深，不是领导，但她努力、认真，从来不错过一个deadline；虽不是那种非常上进、有创见的明星员工，但绝对是一个好用的工人。

​她之前为自己的这个职业定位感到满意，不需要承担太多风险，但也颇受好评，脚踏实地地做下去升职加薪都会慢慢实现，她就是这么想的，好像一切会永远地向前发展，工资会越来越高、生活会越变越好。

直到现在，「发展」被突然摁停。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努力工作也会面临失业的危险。这不符合她29年的人生经验，社会一直在改革、经济一直在发展、淘宝每年双十一都刷出惊人的新记录，乘著经济上升的浪潮我只要好好工作升职加薪就是自然的，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些定律失效了？

公司裁员开始，安妮在被开除的名单里。她很惊讶，但也很快理解了。安妮所在团队负责的几个客户都结束了今年的合作，接下来很难获得新客户，像安妮这种执行方案的基层工人当然是最快被舍弃的。

她目前仍安全，因为她还有需要跟进的客户，这是她被留下的唯一原因，与她的努力、认真无关。而且她对这个因素毫无控制力，甚至她的甲方也没有，他们都被一股不被自己左右的外力所掌控，随之摇摆飘零。

29年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应对危机必须未雨绸缪。她开始找工作。她投了2个月的简历，获得了2个面试的机会，没有一个offer。她不清楚是因为29还未婚的年纪，还是因为目前经济形势太差，她能感知危机在不断逼近，但不管多么努力地未雨绸缪，还是找不到转机。

她戒掉了自己上厕所、刷淘宝的习惯。她必须尽可能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增加自己的工作输出成果，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被砍的基层工人。同时她也大幅减少非必须的消费，多存点钱预备过冬。

此时，她开始出现严重的戒断反应。在无间断地、努力地敲打与自己生活意义毫无关系的文案时，一种深沈的不快乐压在她的心口，与害怕失业的焦虑一起向她袭来，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变成一面脏镜子，模糊、不美丽，并且虚假。

在原来一切向前发展的日子里，这种虚无感说来微不足道，可是当本应遮掩这面脏镜子的美好事物被剥离，原以为会不断向前奔跑的生活被突然中断，这种虚无感开始变得强大，并开始腐蚀。她预见到向前延伸的未来，知道最坏的东西就要来了。

在世界崩坏的开端，她想起了那个厕所。那好像是一个旧世界的入口，她非常想念它。

（这是《她们》系列文集的第二篇（第一篇在这里：《我的x痛人生》），写给即将或已经遭受时代冲击的我们。2020年过半，祝愿我们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