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薛西弗斯同行是怎樣的體驗？——寫於多特22/23賽季之後

　　踏入足球坑後讓我覺得最神奇的事情，是我和身邊的球友（其實就是其他三位講者們）幾乎幾乎都在開始看足球後，開啟了某種反身向內的觀察與思索。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卻同時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德甲比賽的體驗。2023年一月，多特蒙德主場對奧格斯堡，球場燈火通明，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夜晚的運動場如此敞亮這種原本對我而言無所謂的事。八萬一千人在看台上奮力搖旗、唱歌，原來足球賽事會是這樣子。開場哨音響起，連這件事也讓我覺得很新鮮。

　　接著是第29分鐘，Jude Bellingham進球，19歲的他進球後張開雙臂滑向觀眾席，而我在狹窄的電腦螢幕前又叫又跳，同時嚎啕大哭。我幹嘛哭啊？我自己也不明白，但眼淚就是先於意識，從我不知道的地方不斷湧出來。活了二十幾年都不知道，原來我是看球賽時會大吼大叫、還會流淚的人？這個發現其實深深震撼、甚至震懾了我——「原來我其實是這樣的人，我卻毫不自知？」而我的身上、我的體內，又有多少自己尚未發現的面向？簡報上寫這一場是我的足球心靈原點，但從更大的尺度來看，這或許是關於「我這個人的」地理大發現的起點，像是地圖上未知的黑幕終於被揭開，我經驗了那些未知的形狀，得知了從未想像過的樣貌，而且有辦法描繪了。完全是地理大發現層級的事情吧！開始看足球對我來說就像這樣。

　　可能正是這種對自己的「發現」，引導我一場一場地看下去也說不定。新鮮的不只是球賽，還有我自己。多特蒙德在22/23賽季的下半程，給了我好多新鮮的體驗——贏球後高興到睡不著但隔天還要上班的甜蜜煩惱、三連勝的快樂、五連勝的快樂、最後關頭絕殺對面的快樂、歐冠與聯賽截然不同的興奮感、設鬧鐘半夜三點爬起來看歐冠的體驗、看某顆進球看到淚流不止化身proud mother的體驗、整天都為歐冠獲勝感到快樂的快樂、十連勝的快樂、歐冠出局的心碎、平局的心碎、國家德比幾乎不忍直視的心碎（碎成玻璃渣渣那種碎）、心碎之後的大比分大捷、大捷之後令人崩潰的平局、重整旗鼓再度踢出一場大勝、蒙受不公判決的委屈、看著球隊不斷爬起來往前狂追猛趕的心情、衝破瓶頸踢出一場漂亮勝利的心情、與冠軍失之交臂的心情。原來心還能比玻璃渣渣更碎，彷彿落入虛空裡面的心情。

　　我以前是不可能讓自己如此輕易地被三次元的外物撼動的，講起來有點中二（？）但我的確會盡量避免過大的情緒起伏，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被「現實」牽引左右，二次元就沒關係。然而足球彷彿把我拉向另一個極端——快樂吧、痛苦吧、哭泣吧，你以為你真的能控制你自己嗎？所謂看球、所謂當球迷，或許就是在海中央乘著一艘小破船不斷向外探索，途中不斷被沖刷、被擊倒，你要因應那些沖刷、因應那些擊倒。這種因應、這種自處，一向是我不擅長的事，因為我從根本就在迴避這種「碰到ＯＯ了該怎麼辦？！」的情境。

　　但是，足球比賽的每分每秒，都是「碰到ＯＯ了該怎麼辦？！」比賽是一種流動的進行式的具象化，每一個瞬間與剎那，都讓人無比意識到此刻與當下。因為這些獨一無二的當下而生發出的情感，也是無比現實、無處遁逃的。比如我知道自己是溺愛誇誇全寶俠型球迷，但在觀賽最後一輪的同時，我難道沒生出哪怕一丁點怒其不爭的陰暗心思嗎？甚至比賽結束之後也是——看到其他球迷嘲笑多特蒙德就是緊要關頭會bottle的球隊、早就知道結果會這樣了哈哈，因而生出的憤怒與百口莫辯，也是真的啊。我後來有段時間提不起勁看比賽，這也是真的。可是，我看著流淚的Edin、球員們和球迷，在最後一輪比賽結束後仍然留在球場裡，在巨大的失落裡共同陪伴著彼此時，我每次都會一起流淚。這也是真的。比這些真實的快樂與苦痛還更加直接、更加現實的，是要怎麼去自處與化解這些我從未經歷過的東西。這又是另外一種新鮮的體驗。

　　「與薛西佛斯同行是怎樣的體驗？」這個標題，其實只是靈光一現。比起指稱「多特蒙德就是德甲薛西佛斯，年復一年的爭冠之路就是徒勞而無望的重複工作」，我更想說的其實是卡繆曾論及的這個主題：「薛西佛斯是幸福的嗎？」

　　我無法為球員們（如果他們真的是薛西佛斯）代言，只能為我自己——這個半路加入並與之同行到本趟終點的菜鳥球迷——代言。我是在某天偶然回顧個人IG的「22/23 Heja BVB」精選動態，100則動態重新從開頭點到結尾，再度經歷一遍從一月到五月的極速狂飆與失落之後，我才忽然驚覺——這是多麼好看的一趟旅程啊。這些奮鬥、擁抱與淚水，是如此真切、如此動人，而我竟然參與其中。這個更加新穎的發現，使我完完全全放下了上賽季的賽果。自此我成為一名能笑著提起22/23賽季的球迷，並且在想起這個賽季時感覺到幸福。

　　其實整場簡報大會讓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夜寶說利物浦隔了三十年才再度奪得聯賽冠軍。在三十年這個比我目前的生命還漫長的尺度之前，十年拿不到德甲冠軍忽然就不算什麼了。如果繼續等待、繼續努力、繼續推動巨石，也許總有一天會拿到新的沙拉盤也說不定？22/23賽季的我們，不就差點證明了如此？誰能想得到上賽季的多特蒙德能成為五大聯賽中保持連勝紀錄最久、進球數最多的球隊呢？當我看到五大聯賽進球數最多的隊伍是多特蒙德的貼文時，底下留言寫著：「從沒想過這種貼文的配圖會是馬倫。」那個當下自豪感油然漫溢而出的感受，我也不會忘記。我還是相信，沒有什麼真正的註定的命運。

　　就以卡繆的話作結吧：「如果有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即使有，也只有一種他認為不可避免而應予輕蔑的命運。此外，他知道自己是他一生的主宰。當人回顧一生時之微妙片刻，走向巨石的薛西弗斯思量著那一連串毫不相關的行為，那些行為構成了他的命運，這命運由他所創造、在他記憶的眼中結合而成，不久將由他的死亡封緘。由於相信這一切都源之於人，因此一個盲者乃渴望看見天日，雖然明知長夜無盡，他總是繼續努力。巨石仍在滾動。」

　　「我讓薛西弗斯留在山腳！人總會一再發現他的重負。但是薛西弗斯教導我們更高的忠實：否定諸神，舉起巨石。他也斷定『一切都很好』。對他而言，沒有主宰的宇宙既不貧瘠也不徒勞。石頭的每一粒原子，夜色瀰漫的山丘的每一片礦岩，本身就形成一個世界。向山頂奮鬥的本身，已足以使人心充實。我們應該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