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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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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与孤岛》|前言:从《路边野餐》开始

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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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的由来

有一次我去北京798,见到了朋友东启,聊到我的故乡东北,他说你看现在东北人都从北方铁锈带移民到了海南这个孤岛上。他的话给了我启发,打算用“铁锈与孤岛”作为这本书的名字。人们赞美钢铁,因为他们崇拜力量,但是当钢铁变成铁锈,人们就会戏谑调侃,不屑一顾。我在这本书里记载的,是那些曾经的钢铁留下的斑斑锈迹,大部分人将铁锈视为无用的垃圾,少部分人视为猎奇的艺术,我觉得都不是,那只是被时代碾过的车辙印,那辆车未来也将会碾在我们身上。

人们常说互联网把世界连在了一起,其实互联网只是把人们孤立成一座座孤岛,人们紧紧抱团挤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彼此之间又是大海般的隔阂。人们总会倾向于做更容易的事情,与跟自己更相似的人聚在一起,在城市中,不同的民族、宗教、文化社群,包括家庭和个人,就像一座座岛屿,漂浮在压抑的汪洋里,聚众孤独。

铁锈与孤岛,就是这本书中我探访的四条路线给我的感受,中东铁路、新疆北部、西康省、南满铁路,那些逝去的旧时代的记忆,被遗留的和被遗忘的,平静地接受孑然孤独的命运,等待一切在时间中变成灰烬。

这本书更像是我的一本私人文献,记录了我进行探访旅行的过程,其中有对于历史建筑的描述、遗迹背后的历史背景,和我在旅行途中的感受思考。有一些内容很枯燥,相当于我摘录的学习笔记,有一些内容则是我的无聊呓语和发散联想。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创作者和输出者,把自己的观察与思考记录下来,成为私人文献。这些私人文献有助于历史不被随意篡改,精神世界免于枯萎,人们会更愿意去表达而非盲从。

注:

这部作品中涉及的内容并不都是正确的,我没有考据文献的能力,也不觉得需要这样做,书中有很多道听途说的谬论,希望读者不要轻信,更不要作为论据直接引用。

如果有读者跟随书中指引前去寻找老建筑,请务必注意保护历史遗迹和个人安全,部分建筑年久失修比较危险,靠近或进入需要格外小心。

前言

总有人的消极神经比其他人更敏感,会在群体狂欢中嗅出苦难的味道,在歌舞升平里窥视那些希望被永远遗忘的记忆,那些令一小部分人尴尬,同时令大部分人扫兴的过往。人们的记忆是很容易被修改的,除了真正的学者,我们普通人对于历史的好奇心并不全然在于了解真相,而在于我们该如何去理解历史,或者,理解我们自己的记忆。

在我从小读过的历史书中,那些记录信誓旦旦声称这就是事实,然而我更感兴趣人们的想法,甚至是偏见。偏见并不在意事实真正是怎样,而在意事实“应该”是怎样,这种脑海中的“应然”来自人们的经验积累和价值观投射。基于坊间传闻道听途说的经验与想象,是人们正襟危坐写下的历史的另一面,荒诞不经甚至带着愚昧与恶意,却很迷人,是人们在心中描绘的世界图景。

我一直试图去记录自己的观察、思考和偏见。互联网让这个世界看起来不再有未知之地,不再有大航海时代的旅行者们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好奇心,人们坐在家里似乎可以了解全世界。当真正的奇观倒塌之后,媒体开始通过屏幕,在人们的脑海里建立新的奇观,让你相信那个迪士尼公园员工就是真的公主。

曾经我醉心于此,尝试融入其中,通过写作为人们编造奇观。后来却渐渐发现,没有真正超越双脚站立目力可及之处的真实,如果你想真的了解世界,就必须站在它面前,触摸它,然后写下你的感受,抑或偏见。我是一个坚信阴谋论的人,但我相信的不是每一个具体的故事本身,而是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我们未知的骗局,和骗局背后更大的骗局,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一切或许让人片刻愧疚自己的内心狭隘,但很快会发现真实的阴暗远超过人的揣测。



我是工人的儿子,我的童年经历了最后一批国家的主人从光荣走向失落,他们的命运如同这片土地上过往的种种一样,不过是命若草芥的人又一次被碾压过去。我常常想,我们当代的多数人生得如此幸运,倘若兵荒马乱的年景,不过是一个被忽略的数字,甚至是一个连历史书都不屑于记录的数字。在这个尚能苟活的时代,有什么是我们普通人能够努力让自己被历史所记住的?

 在我童年的时候,读了很多8、90年代研究超自然的书,包括外星人、野人、水怪等等,似乎那个时候人们充满了一种偏执的好奇心,坚持相信这个世界不是那么无趣,一定有未知的惊喜和神奇存在。这些研究在今天,大部分早已被当作民科的笑话,或者偶尔被一些猎奇的亚文化媒体提及,当成另一个角度的笑话。人们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神秘可言,甚至排斥神秘,我们如此热爱现代这个概念,对魔法存在的一点点可能性都充满了警觉。

在这个时代,魔法必须是魔术,魔法师必须是为了赚钱,不然人们就会恼羞成怒。在光明被奉为绝对真理的时代,黑暗,甚至仅仅是不够发亮,就会被视为异端的挑衅。

我今天很怀念童年时读的那些书,以至于我觉得自己的这本书也是这样一部作品,用一些道听途说牵强附会塑造自己的假想。这似乎是我拒绝成长的一个表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他人无从窥探的世界,那些做着白日梦的怪人,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构想自己心中的世界。我或许还是怯懦,只敢在被书写的历史中加一点点自己的想法,而那些胆大的人,根本不在乎被书写的历史,他们更愿意自己重写一部,如果他们觉得其他人配得上阅读的话。



如果说我的旅途是一艘开往新大陆的帆船,我不是上面指引航向的船长,不是搭船去做研究考察的学者,也不是享受远洋度假的贵族冒险家。我更像是一个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水手,只是比其他的水手多了一些好奇心,喜欢记录下大海上那些见闻。浓雾中传来的歌声,大浪滔天里若隐若现的海妖,得了败血症的船员,比败血症更残忍的私刑,还有礁石与海盗。

我所记录的事情中有真有假,包括道听途说的坊间传闻,互联网角落里偶然瞥见的只言片语,还有我刻意隐瞒歪曲的谎言。我希望这些见闻会被人看到,我希望那些荒唐、偏颇、臆断的想法可以被记录下来。后来的人们翻阅的时候断然不会相信,但能跟随我的指引,触摸我走过的地方。你也许会记录下更真实的故事,也许,会撒一个比我更高明的谎。

多数人愿意跟随时代,甚至期待自己能引领时代,但总要有人负责落后于时代,成为人群中最无趣的那个人,郁郁寡欢地跟在时代后面捡拾被碾过的碎片,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从《路边野餐》开始

当我在2016年夏天准备踏上南方旅途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在未来的两三年里,这将成为我捡拾旧时代碎片的开端。这一年春天,我离开工作3年的北京去了上海,夏末的时候,事业和生活出现了一些困境。我当时住在上海一个老小区的一层,我的隔壁是一家从早晨营业到深夜的老年麻将馆。我每天坐在潮湿的屋子里,听着隔壁的麻将声和当地的陌生方言,恍然间意识到时间不能就怎么流逝下去,我开始期待获得一个出口。

我当时看了一部电影《路边野餐》,电影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荡麦”的虚构地方。那里让我想起之前采访艺术家陶辉,他提到自己的创作灵感来自故乡的大山,那些童年听闻的怪力乱神的故事在大城市中只是猎奇传说,但是当人身处群山中,会真的感觉那些鬼神都是存在的。

这种迷人的诗意吸引了我,我想去荡麦寻找出口,于是开启了一趟长途旅行。我和当时住在我家的朋友王鹤从上海出发,两个无业游民坐火车向西南方盲目流动,一路在各个城市都有当地朋友陪同闲逛,这就有了点红卫兵串联的兴奋。我们途径福州、泉州、广州、梧州、桂林、南宁、昆明、个旧、最后到大理。在大理的时候,王鹤家里有事,我们回到昆明分开,我独自继续前往贵州黔东南州,最终找到了荡麦,在凯里市大风洞乡平良村,峡谷河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

一开始旅途的目的是为了寻找荡麦,但在途中我却找到了很多其他的乐趣。在福州和泉州,我去了当地的清真寺,探访了曾经大航路和朝代更迭留下的宗教变迁痕迹;在广州,我们借宿于朋友马飞家中,在黑人聚居的小北,午夜3个人在蜿蜒起伏的小巷子里散步,湿热的空气中嗅到了12世纪从亚历山大港远航而来的味道;在梧州,我深夜探访香港老鬼片中一样的老城骑楼区;在个旧,我拜访了充满争议的沙甸,比壮观的宗教建筑更吸引我的是鱼峰书院,那里曾经有一个关于现代教育的伟大社会理想;在凯里,黔东南州府,这座山中之城的夜市宛若梦幻长廊。

我这一路旅行中,偏喜欢夜游老城区,那些潮湿阴暗的巷子、荒废的旧房屋、拾荒者和流浪汉、夜间司机的宵夜摊、堆积着上个时代的武侠谍战情色小说的旧书店、按摩房和情趣用品店的暧昧招牌。老街区像一双幽深的眼睛,能把人吸入进去,就像电影《宿醉》里面,一个人丢在了曼谷,他的朋友们寻找他,偶遇的纹身师说:“你们找不到他了,曼谷留下了他”。而我,途中的每一座城市都留下了一个我。

最终找到的荡麦只是峡谷中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并没有什么美妙的风光。电影中的木板桥换成了铁板桥,撩起男主角老陈回忆的理发店已经废弃了,女主角洋洋的缝纫店还在,我期待着看到那个动人的女子坐在里面,却只是一间空屋子。

我和当地人聊起那部电影,他们没人看过成片,只是依稀记得电影拍摄时的场景,记得女主角好漂亮,哪家的村民当了群演。电影并没有吸引外人来这个小村子旅行,当地人如同电影拍摄前那样,照常生活着。

到最后,荡麦究竟是什么样子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能带着坦然的心情去面对自己想象之外的真实。电影中荡麦所代表的意象,也是人进入浓雾的山中,找到自己心中映射的期待,大山把人们心中所念变成了现实。我所找到的荡麦,不是那个河边的小村子,而是这一路上我凝视的自己的灵魂。

电影或许没有改变当地人,却改变了我,带着我走过40天5800多公里的路,开启我生活一段新的追求。后来,我开始寻访各地,东北、新疆、四川,再后来又开始探访国外,马来西亚、土耳其、伊朗、乌兹别克斯坦。我在2018年开始将国内部分的旅行记录整理成一本书,这本书的前言,就是从《路边野餐》开始。

之前,我一直试图去紧随时代,关注每一个当下的热点和对未来的展望,生怕自己被落下。但或许因为我是东北人,我们那里被时代碾过留下的碎片格外多,我开始接纳这件事情对自己的招募,想去各地探寻,记录下那些落后于时代的碎片。

我们多数人活在庸庸碌碌当中,但总会在些许刹那间,恍然感觉有某件事情在等待自己去做,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何时到来,却清楚终要去做什么。我们等待着那个属于自己的使命的到来,在此之前我们或许要面对漫长的无聊和无数次假警报,但当我们遇到那件自己要做的事情时,就像哨兵看到敌人出现在面前一样,那么清晰,这时你需要的只是毫不犹豫。

在此之前,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愤怒与哀伤,装作自己有精致的内心,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带着煤灰的呼吸,那气息就像我童年那座重工业城市的天空一样灰蒙蒙。后来我意识到其他地方也是灰蒙蒙的,反而我的童年故土是最清澈的那一角,这或许成为了我某些优越感的来源。在一片虚伪的土地上,拥有稍微高尚一点点的心灵是不需要藏着掖着的。

在2016年底,我隐约看到了那件我该做的事情。那时候我结识了诗人、音乐人大卫,我很欣赏他的艺术理念和创作深度,他表达中的严肃性和力量感是我很推崇的,他当时需要请人打理媒体宣传,正好我在北京的一些媒体资源可以用上。于是在2017年初,我搬回了北京,一面给大卫做经纪工作,一面开始做自己的文化探访旅行。

本书就从我的28岁开始了。

(下一篇,中東鐵路之旅篇,之一,《满洲里:想象中的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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