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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kao E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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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朵拉的檔案之八|前東德祕密警察檔案與消逝中的傷痛記憶(讓愛發電第二季)

Nakao E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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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對德意志聯邦來說,共產主義分裂禍害德國已成過去,可以不痛不癢的鎖入檔案館,但對每一個前東德祕密警察的受害人來說,受創的人生依舊持續,一句「已經過去了」卻是不能承受之輕。

去年年初荷蘭報端曾經討論猶太裔會被害人卡片檔案轉移到國家檔案館一事,輿論意見莫衷一是,其中不乏批評之聲,連我們的檔案學教授燕鴴什也認為,從檔案管理專業與回應社會需求的角度來考慮,還有其他機構比海牙的國家檔案館更適合接收被害人卡片檔案。而現在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德國。最近再度浮出德國輿論的是史塔希檔案(Stasi Unterlagen)轉移案,也就是前東德祕密警察的檔案。

今次內容大要
何謂史塔西檔案?
史塔西檔案移轉引發的疑慮
史塔西檔案與傷痛創作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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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史塔西檔案?

史塔西(Stasi)是外界對東德國家安全部(Ministerium für Staatssicherheit ⇧)帶有貶意的簡稱,該機構的正式縮寫簡稱是 MfS。這是一個祕密警察機構,成立於 1950 年 2 月 8 日,於 1990 年 10 月 4 日兩德和平統一時解散,而所謂的史塔西檔案就是這四十年間東德祕密警察活動留下的所有紀錄。兩德統一時,多虧了相關人士的努力,這大量「見不得人」的資料才沒有遭到銷毀(但有一部分遭到破壞),合併後的德國並且設立專門管領史塔西檔案的史塔西檔案局(BStU)。今年是史塔西檔案局成立的第 31 年,也是最後一年,因為德國聯邦議會於 2019 年 9 月決議史塔西檔案必須在兩年內全數移交給聯邦檔案館(Bundesarchiv),屆時完成任務的史塔西檔案局也將正式解散。轉眼兩年就在動盪的國際局勢中過去了,今年夏天就是史塔西檔案局退出歷史舞台的最後期限。

⇩ 兩德統一時,祕密警察曾試圖銷毀檔案資料,至今史塔西檔案中還有不少此類碎片,檔案局方面為拼湊這些檔案資料耗費許多苦工。
Deutsche Welle

前東德祕密警察的檔案有多大呢?若將所有檔案資料(主要是文件,此外也有影音)首尾連接排在一起,可從國道一號台北段(25km)一直排到超過苗栗段(132km),總長 111 公里,這是非常龐大驚人的規模,做出貢獻的除了當年的祕密警察,還有互相告密的東德居民。兩德統一後至今,史塔西檔案局總共接到超 735 萬筆讀取檔案的請求,其中有 46% 來自前東德居民。許多人想知道祕密警察對自己所知有多少——祕密警察知道我的私人生活細節嗎?他們知道我的政治傾向嗎?知道我打算怎麼逃離東德嗎?

不過史塔西的活動範圍可不是只在前東德境內,因此這麼多年來史塔西檔案局也收到不少西德人提出的檔案讀取請求,約佔那七百多萬筆請求的 12%,此外還有高達 21,000 筆請求來自全球超過一百個國家,有可能是移民他國的前東德居民所提出。

人們想要讀取檔案的心情很容易理解,不管是多麼殘酷的過去,不堪的回憶,都是每一個經歷者一去不重來的人生歲月,幸運能夠活過艱難歲月的人們總有回首的時刻,或許也是要從過去的痛苦裡汲取希望和勇氣,畢竟促使人們不斷走向光明的往往不是光明本身,而是所有人都想要逃離的黑暗。

史塔西檔案移轉引發的疑慮

隨著移轉期限逼近,德國輿論又開始關心聯邦檔案館接手史塔西塔案後的問題。從相關法令規範而言,未來公眾取用史塔西檔案資料並不會因為管領機關變化而受影響,但法令的本身並不能驅除社會上的疑慮。

如果法令上不存在阻礙,那麼大家憂心什麼呢?檔案學家燕鴴什認為,人們不信賴的可能並不是檔案機構,而是國家的本身,在荷蘭已有猶太裔會被害人卡片檔案轉移到國家檔案館的前例可資對照。具體而言,人們可能擔心原本獨立的史塔西檔案局被併入更加龐大的德國聯邦檔案館以後,聯邦檔案館能有多少人力和資源用於史塔西檔案?即使學者、媒體、前共產政權的受害人,在法律上都還有存取檔案的權利,檔案由聯邦檔案館管領的事實本身,是否會讓實務上的相關作業變得比較麻煩?

此外還有史塔西檔案整併進入聯邦檔案館的象徵意義。或許對德意志聯邦來說,共產主義分裂禍害德國已成過去,可以不痛不癢的鎖入檔案館,但對每一個前東德祕密警察的受害人來說,受創的人生依舊持續,一句「已經過去了」卻是不能承受之輕。或許檔案移轉前夕的此刻,各界的許多質疑都是基於這一點而來。

⇩ 俄羅斯總統普京的史塔西證件是史塔西檔案館所披露的最知名的文件之一。雖然外界普遍認為這代表普京是前東德祕密警察的一員,史塔西檔案局發言人卻說,這應該是普京用來進入史塔西相關措施的證件,不代表普京本人是祕密警察。
CNN

荷蘭的猶太議會受害人卡片檔案也好,德國的史塔西檔案也好,檔案移轉的爭議總是圍繞著在世的人與他們痛苦到不敢忘記的記憶。這就好像二戰結束至今,四分之三個世紀已經過去了,對許多歐洲人來說,納粹與大屠殺已遠,但在以色列,華格納的音樂至今還是禁忌,只因為希特勒一廂情願的宣稱華格納的音樂是理解國家社會主義的門徑。就在德國聯邦議會做成檔案移轉決定前一年,以色列的一個古典音樂電台突然播放華格納歌劇《諸神的黃昏》最後一幕的選段,想來正是因為有人認為昨日已遠,且讓納粹的歸納粹,華格納的歸華格納。然而這音樂在數分鐘後中斷了,隨後是一片死寂。這是一個無聲勝有聲的時刻,訴說著傷痛本身頑強的生命。傳說納粹集中營將猶太人送入毒氣室時,播放的總是華格納的音樂,誰又知道電台突然播放華格納的那一天,是否也有某個聆聽音樂的人,在那一片死寂之中領略了傳說中毒氣室的氛圍?

⇩ 巴倫波音指揮巴黎管弦樂團演奏華格納歌劇《諸神的黃昏》終曲(1982)
Richard Wagner, Götterdämmerung, Finale
Orchestre de Paris, dir. Daniel Barenboim



史塔西檔案與傷痛創作的啟發

史塔西塔案移轉新聞在德國報端受到討論的同時,我正和燕鴴什談論以歷史氛圍為基礎的創作,彼此互相介紹了一些作品,其中包括日本漫畫家浦沢直樹的《怪物》。這部台灣讀者可能並不陌生的漫畫,以前東德祕密警察的活動為恐怖的養分,滋養出外貌美好但深陷人性掙扎的雙胞胎,也將拯救人命的醫生推向殺手的不歸路。剝除了所有情節之後,《怪物》和歐威爾名著《一九八四》其實沒有根本性的不同,都在質疑極權對人性的扭曲,試圖探索那扭曲的規模和深度。

《一九八四》出版於 1949 年,歐威爾是在蘇聯擴張的陰影之下寫作,他並且明白說過,他藉由想像英國落入蘇聯的統治來寫作這部反烏托邦小說。對比之下,於 1994-2001 年連載的《怪物》似乎並不受到極權的威脅,可能被認為是東亞創作者遙想中歐的過去,但未始不能被理解為日本人面對龐大的極權中國所懷抱的隱約憂懼。

La's jargon

燕鴴什在聽完關於《怪物》的敘述之後表示,他能夠同理漫畫家為何試圖用美麗青年的形象來勾勒恐怖。他提起現在克里姆林宮的主人,在民選制度下以沙皇之姿君臨莫斯科的普京。作為西歐人,燕鴴什每次看到普京在有女性賓客(如他國元首夫人)的場合帶著新鮮花束現身,展現他的紳士風度,或者看到他在記者面前展現幽默和微笑,都會興起某種恐怖感。許多人愛戴普京,支持普京,不是因為他愛好自由和人權,單純只是因為他有表面的翩翩風度。這在燕鴴什的眼中是一幅近乎恐怖的風景,但也是這樣的恐怖讓清醒的人繼續保持清醒。

「我們這個時代的悲哀在於沒有穩固可以把握的東西。」燕鴴什評論,「某程度上也許我們可以說,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失去了信念。如今人們想要透過把握檔案裡的悲慘過往,來維繫自己作為人的本質,這一點很可以理解,只是理解的同時我們也會覺得有些難過吧。」

作為檔案學家兼歷史學家,燕鴴什更關心的是未來的那一天——當所有前東德祕密警察受害人都已故去,當有直接聽聞記憶的人都已故去,史塔西檔案就真正走入歷史,屆時連感到懷疑不安的聲音都將不復存在。那時候,我們還能從 111 公里長的檔案中汲取教訓嗎?

⇩ 今夏即將接收史塔西檔案的德國聯邦檔案館。
Bundesarch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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