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
那一個禮拜是他們生平最難熬,也是無法規避的相處了最多天的日子。上一個葬禮在十年前,那時他們都在老家,房間多的是,而且都是離家前自己用過最久的房間。現在,每個子女包括媳婦、孫子們都住在一起,不是輪流值夜守靈,就是摺摺陪葬的金銀財寶和蓮花座。每張臉都面無表情地吐露著悲戚。即使就寢,那股不能安心休息的氣氛也會在夢中圍繞著他們。所幸他們聽不到思想的聲音。
人多就必須張羅吃的。他們自動自發各司其職,只聽到溫馴、輕聲的「是」,沒有人抱怨。偶或在摺冥紙的圈圈裡聽到喁喁的談話,但一有什麼動靜,談話聲就會停止,像沒有人在那裡一樣。
第二天早上誦經前,悲肅的氛圍鬆動了,首先是耐不住乏味的孩子──十歲的康平本來就沒有悲傷的感覺,在他的天真裡,死亡只是個陌生的儀式,他不覺得躺在棺木裡的爺爺與他的心情有什麼直接的關係。起初他是為了跟姊姊利絲賭氣,因為她跟安德堂哥說他尿床。後來,他覺得大人們的神情很值得研究,尤其他希望和安德堂哥一樣不說不笑。然而很快他就失去了模仿的興趣。
「康平那孩子怎麼還笑得出來,一點感情都沒有。」小姑以平常的音量對大姑說,其實她是故意說給站在旁邊的康平媽聽的。
「孩子嘛,怎麼懂得生老病死──」一向慈和的大姆輕聲說。
「十歲的孩子應該很懂事了,虧爸爸生前那麼疼他……」小姑抹著發紅的眼眶,又呶呶不平的說著。
康平媽寒著臉瞪視兒子,嚴峻的眼神愈來愈像黑暗中的野獸。
利絲懊喪著臉與爸爸站在一起,爸爸前面是酷酷的、不苟言笑的大伯。康平知道利絲很想和若琴若瑟堂姊倆說話,她不這樣的時候總是嘰呱個不停,好像語言是她存在的證明。若琴和若瑟是雙胞胎,長手長腳鵝蛋臉,像雙雙從伸展台走下來的模特兒。安德堂哥總是默默的,他這個人就是有笑容和沒笑容的差別而已,然而跟大伯獅樣的威嚴比起來,他就像隻溫柔敏感的鹿。
「過來!」康平媽對著康平低吼。
康平蹦跳著走到媽媽跟前,不知道他是不懂恐懼,還是純粹無知,他臉上是一種空白的無邪的笑意。康平媽把他拽到一邊說了許多話,沒有一字漏進別人耳裡。康平聽著,用一種小孩特有的無神的凝重和遙遠的沉思望著他母親。他不點頭也不搖頭,但眼神是一味的同情和理解。康平媽像克盡了母責似地走回來,臉上是一種凜然且無所謂的神氣。小姑顯然贊許這樣的教育,她轉臉對面無表情的大姑說:「小孩子不懂就是要教,不然父母是管什麼用的。」
大姆溫暖的向著妯娌,善意的說了什麼,小嬸子卻敷衍的轉過身去,那飄然的笑一寸寸森到骨子裡。大姆彷彿渾然不覺,小叔倒覺得有點尷尬,眼睛對著妻子,然而她冷著臉,一轉眼突然惡狠狠把利絲訓得一愣一愣的,那嚴厲的的嗓音像低到地裡去,可卻字字清晰。
比丘尼魚貫進來了,小嬸子雙手合十,目光虔敬地上前請教,大姑小姑也圍了上去。一會兒開始誦經,行跪拜大禮。一家分長幼秩序排列,長男長孫在前,兒媳女兒依次。痛失至親的情緒在經文起拜和嗚咽呼喊之間濃厚起來,當哀慟之情漸趨熱烈時,一向背逆的大伯突然放了個長長的響屁。破涕為笑的衝動把後面一片人折磨得面目扭曲,有人終於帶淚笑了,有人還在拼命把笑意壓制下去。照理會縱聲先笑的康平卻沒有笑,他倒是一臉茫然,像是有人偷了他的創意。
跪在大伯後面的至親們使勁鎖緊眉頭,對著眼前模糊的腳跟嚴厲警告自己。然後,在努力恢復悲情之際,又出來一短一長的響屁,面無表情的大伯像渾然無事般,不喜不悲、無晴無雨的如常頂禮。
誦完了一天經,大伯的事跡不止一次的被拿出來閒聊,說者都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包容的心情搖頭苦笑。到了晚上,除了累,每個人的心情都鬆弛不少,可能是白天的刺激釋放了些許壓力,潛移默化了追思亡父的必要。
前半夜守靈較後半夜熱鬧,聚首的幾個人在追憶往事,回想過去的甘苦和美好。那時父母健在,溜逝的時間彷彿還沒走遠。一切都包覆在夢般輕快的氛圍中,不知不覺的,這個氛圍挑起了康平媽的活潑,她以嬌小流暢的體態、圓轉俏皮的眼睛,和辛辣做作的幽默與大伯一來一往的調笑,話裡沒有曖昧,只有輕快的偶帶暗刺的譏嘲,她丈夫也在一旁默默陪笑;老實木納的大姆遠不及小嬸子逗趣,她隨和地跟大姑小姑待在房裡,聽那一陣陣遠浪似的瑣碎的言笑。接著不知誰說了句什麼,康平媽忽然有點失態的稍稍提高了嗓子笑。
這怎麼得了?!大姑像狠狠被刺了一著,跳起來,連名帶姓的朝外罵道:「老父死了妳很高興嗎?」
康平媽猛堵了一肚子氣,臉上一片憤怒,咬牙在丈夫耳邊嗆他大姊,怒火中燒的拍了把桌子,低咆道:「不要以為她是大姊我就不敢怎麼樣,惹到我,叫她去吃屎!」兄弟倆訕訕的沒說話,唯一的差別是哥哥臉上沒有尷尬,超越此刻地望到遠處去,心不在焉,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地。
「妳叫誰去吃屎?啊?」大姑不知啥時已走到靈堂,怒沖沖指著康平媽,「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幹了什麼勾當──」
「什麼勾當?」康平媽蹤起來又被丈夫按回去,她一甩手,衝到大姑臉前來,「妳今天最好一次說個清楚,我哪裡得罪妳?」
「妳偷人!」大姑雙手握拳,目光噴火,像忍著極大的不幸。
康平媽想不到是這句話,愣了一愣,厲聲道:「妳哪隻眼睛看見我偷人?不要以為妳是大姊就可以顛倒是非、含血噴人,告訴妳,我可不是好惹的——」她怒搡了一把隔在中間和事的丈夫。
「爸親眼看見的還會錯?」
大姑舉起不要別人干涉的手勢,把趕上來的妹妹和大弟妹逼到一邊。孩子們都害怕地圍著,利絲倒是一臉困惑的興奮著,巴著若琴若瑟姊妹倆不住口地問。安德摟著堂弟,一派淡淡的平和;康平一臉緊張,兩隻手下意識地把堂哥攥得牢牢的。
康平媽氣得渾身抖,想起婆婆死後公公搬來同住──就因為他們的房子大,公公看了喜歡──為此她跟丈夫不知嘔了多少氣,後來又為了公公糖尿病引起的併發症截肢,再後來中風臥床照護等等麻煩事,她人前表現人後怨怒地鬧情緒。那時她心裡不住地埋怨丈夫,恨他平時對自己百依百順,就這點冥頑。好了,這下可好,死無對證。她怒極了猛轉身,手指著公公的遺照,破口大罵丈夫:「你爸幹嘛跟踪我?吃飽閒著?無恥!」氣頭上,真想把靈堂砸了。
大姑上來賞她一耳括,冷不防的,搧得康平媽倒抽一口氣,差點站不直。她一個激動,反射性在大姑胸前一抓,撕的一聲,大姑的兩顆奶子忽地蹦出來,在每個人眼裡打了好大一個招呼;男的都張嘴,女的都摀眼。大姑吼的一聲大哭,撲上去扭打。堂上鬧烘烘亂成一團,勸的拉的都帶傷,不是長長的指甲痕就是巴掌印。大姑胖壯,騎在小嬸子身上死打,抓頭髮、襲胸。小嬸子手腳並用,瘋似的反擊。
突然,大夥兒聽得砰盪一聲清響,棺木那頭出了聲,大姑和小嬸子停空手抓手,眼睛瞪老大。小姑沒來得及回頭,眼一黑,昏了。大姆扶小姑,口裡不住唸佛。大小孩子攏靠作一處,心裡打著發毛的疑問。那一大片恐怖的死寂揪著人。白紗帘後一條影子把人嚇得,走出來的卻是臉色鐵青的大伯,他手裡抓著一截「腳」,對著一片驚駭的沉默,幾乎是自語地說:「這,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