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
他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如何?他開始產生著奇怪的思考:自己會不會和那七個人一樣死在沙漠之中——他們如同是一種傳播某種植被種子的寄體,在不同的時機倒下,央求著讓剩下的寄體拯救他,但是沒有任何人會做出同情——或許自己也將會在這個幹涸的海洋中被掩蓋、幹癟、潰爛,寄生的種子將會被釋放出來,在這片海洋中生長出更多的植被,茂密在扭曲的地平線,吸引著更多的寄體朝著那個方向跋涉而去。然後繼續著死亡和生命的延續,去長出越來越茂盛的綠洲。
他在死前被賦予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用上的對死亡的美感。他察覺到了它的存在,像極了他小時候常常會獨自在黑暗中遊戲的畫面——將眼球狠狠地按壓,等到重新充血的一瞬間,可以在黑暗中看到流動的色彩。他始终相信那是和神最靠近的時刻,因為他堅信有一天神明會出現在他黑暗的世界中,將他的一生都改變。或許旁人不能理解,一個奴隸被真正當成奴隸的那一刻明明是悲慘的事情,但是對他來說卻是他認為的救贖——因為至少他再也不用呆在那個又臭又臟的牢房裡,等著疾病和孤獨的摧殘。
逃亡的馬車誤入了沙漠,讓他產生了一種錯愕的催眠——為了混淆追殺的軍隊,國王一共準備了七輛完全一模一樣的馬車,但是載著真國王的馬車竟然淪陷在了這裡。他在一瞬間認為自己或許才是其中一輛佯裝的車隊,自己原本以為真實的一切在沙漠之中被扭曲成了虛偽。
他的腳步被沙海拖曳著,他堅信再爬過此時此刻的這座山頭,就一定能到達即使被認定是海市蜃樓也別無選擇的綠洲。他又一次失望,因為沙丘的另一邊,仍然是融化著一切生命的熱浪。這一次的失望讓他失去了平衡,從沙丘的頂端滾落而下,他早就不知道哭的感覺,只能麻木地保持著自己身體裏僅剩的水分。他再次抬眼——果然,那個綠洲仍然還在沙漠的盡頭,扭曲著時空,仿佛必須要墮入另一個世界才能夠觸及的彼處。
「你來了嗎?我的孩子」突然一個聲音變成了這片沙漠最最匱乏的泉水,流動著淌入到他的耳隧。
他本能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這讓他產生了曾經在黑暗的奴隸場被羈押時的回憶,一只蜈蚣差點爬進自己耳朵。但是那個聲音並沒有被掏出來,而是變得更加的真實——是個女人的聲音:「皮波克西亞。」
他的耳朵被灌進了並不是水而是水銀,他沈重得無法動彈,他知道這是他的名字,和那些沒有名字的奴隸不同,這是他被賦予的名字,也是讓自己過上完全不一樣生活的咒語。他從滾燙的沙中爬了出來,在他的面前確實有一個女人,一身紅色的薄紗,在並無任何風的沙漠中流動著。他定了定神,將這一切認定為自己在死前的關於死亡美感的幻覺——至少在死之前能夠看到這樣一個驚艷的女人,對他來說也死而無憾了。
「皮波克西亞,我的孩子,你快要死了。」那個聲音終於清晰,仿佛是她身上流動著的紅色薄紗所發出來的詢問。他拍了拍自己額上的碎沙,並不是知道該用怎樣的回答來對白自己的幻覺。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在奴隸所出生,在奴隸所長大,他的前半生全是在陰暗潮濕的牢籠中被當成牲畜度過,他唯一能夠支撐著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便是想象,想象一切可能的存在。只是他此時此刻眼前的女人,並不屬於他的任何一段想象,所以他陷入到了自我的悖論——如果這真的是死之前所看到的幻覺,那這個人到底是屬於自己記憶中的哪一部分。
「我的孩子,你在害怕我嗎?」女人用她纏繞在手臂上的紅紗撫摸著他的下巴,等待著他的回答。
「你是誰?」他明白她沈默的意義在於讓他開口說話,他的嘴唇瞬間幹裂,流淌出了隨時都有可能被蒸發幹涸的血液。他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因為在爆裂的嘴唇察覺到痛楚之前,細沙已經順著傷口沈澱進去。他分明能夠感覺到砂礫的棱角在傷口之中尋找著自己的棱角剛好合適的缺口,迫不及待地去填充和塞滿。
「皮波克西亞,我是死亡的女神,是你的母親。」
他確信眼前的這個女人並不是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母親在誕下他的第四年,便得了瘟疫潰爛在了牢房的一角。人們發現她時,她潰爛的下體已經徹底被黏在了地板上,記憶當中的母親,是他眼睜睜地看著,被人們用鐵鏟鏟起來的模樣——那個時候她還想生下她的另一個孩子,破裂的羊水成為了她身體潰爛和腐臭的養分。沒人知道她因為什麽而死,或許是某種詛咒寄生在了那個胎死腹中的嬰孩身上,在最後破繭而出的一刻完成了詛咒承諾。
顯然,他沒有反饋出任何的「激動」,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那團紅色的薄紗流動著,沒有半點思考的樣子。她收回了想要纏繞著他的薄紗,圍繞著自己的身體流動著——他覺得是否是那層仿佛有生命的薄紗,奪走了自己僅剩的待蒸發的血液,才會變得更紅。她揚了揚手,想要證明什麽。還沒有等他來得及思考什麽,他坐在的沙丘上突然滲出了清泉,砂礫震動著融化成了清泉,他立馬捧起自己的雙手想要喝上一口水。但是當那些水被他捧在手心時,又瞬間變回了原本的砂礫,在他手中分明有水流的質感,從指縫流走的砂礫在掉落地面的那一刻又變成了水珠。
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將自己的頭狠狠地砸進冰涼的水面,就在那一瞬,他的耳根確實感覺到了水流般的冰冷,但是這種冰冷卻有另一種奇怪的質感——糾纏,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他深知這種糾纏的冰冷是什麽東西,在那個黑暗的牢房時常會有的經歷,那是蛇的身體從肌膚流淌而過的感覺。他嚇得趕緊抬起頭,果然,原本的水源變成了一條條由鱗片泛著水光的毒蛇,正在往砂礫之中潛入著,糾纏著,然後恢復到了剛才的平靜。他喉嚨的幹涸在一瞬間又傳遞到了大腦,甚至比剛才的幹涸還要龜裂。
「皮波克西亞,你看到的都不是真實的,只有死亡,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存在。」她的聲音仿佛變成了響尾蛇的搖尾,顯然他還是因為剛才被玩弄而有些憤怒,他惡狠狠地看著那個女人——到現在他其實都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因為紅色的薄紗一直在恰到好處地流淌著,遮住她的面容。
「我是虛無的存在,我會變成每個人最渴望的東西,引領他們走向死亡。」她補充道,背過身又在空中比劃著什麽,突然一陣狂沙揚了起來,但是他感覺不到一絲的風。他錯覺地以為自己此時此刻整沈坐在海床至上,那些沙只不過只是被水流帶動起來,越是這樣想,他越是驚訝的發現自己的身體真的如同呆在了海床之上,少了剛才那種灼浪的舔舐。
「我會因為什麽而死?剛才的那些蛇嗎?」他詢問道,自己的聲音也變得有些不真實起來。
「不,孩子,你是皮波克西亞,你是締造別人死亡的死亡之子。」
「我?」他的身體變得有些輕盈,明明沒有飲嘗到一滴水,但是他卻已經消退了幹渴的痛苦,他試著站了起來,原本被熱浪融化得快要失去知覺的四肢也恢復了能力。
她沒有再回答,只是她面前的沙開始有了輪廓,那並不是隨便揚起的沙塵,似乎正在架構著某種東西,他走到她的身邊,與其說是走到,到不如說是被那些紅色的薄紗給纏繞進了那顆巨大的星球之中,周圍的砂礫開始有了平面和切割,圍繞著巨大的星體流動著——又一個平面被分離出來,交錯著原本的平面。雖然他看不到更加細節的過程,但是卻也能感覺到當兩個全是砂礫構成的平面在交錯的時候,每一粒沙都按照著不會沖撞到另一個平面的每一粒沙的軌跡運作著,交錯的規則構成了兩張不會被錯亂的平面。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麽——她的臉。他側臉看了看她,那是一張細膩得仿佛比此時此刻砂礫運作的規則還要精確的臉,她的樣子依舊模糊,或者說她時時刻刻都在變化著,他已經從這個面孔上識別出了不少記憶——在黑暗中依稀勾勒出的母親的模樣;和自己偷歡的公主的模樣;還有自己厭惡的皇後的模樣……
「我們在等什麽?」圍繞著他們旋轉的沙塵讓他有些眩暈,他不確信此時此刻越來越密集的沙塵,是否意味著當它足夠到遮蓋了所有的光明,也就是到了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處決。」她簡單地回答著。
周圍的沙塵頓時停止了旋轉,都懸浮在空中,仿佛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罩,她紅色的薄紗也停止了流動,一切都歸於死寂。他覺得這個灰黃的圓罩仿佛讓周圍的溫度都降低了不少,所以他篤定自己已經進入到死亡的最後一個過程——他的溫度將會一點一點的消退,直到再也意識不到「冷」這個概念。他見過死亡,就在奴隸所,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因為各種見怪不怪的原因,而每個人的死似乎都一樣,冰冷的軀體下是一個靜止了一切概念的存在——除了他的母親,是一個炙熱的軀體,潰爛讓她的身體散發著炙熱的味道,或許這就是他深深記憶著母親死前模樣的原因吧。
他不再有過多的詢問,而是等待著——因為她也等待著,慢慢地移動到那個巨大沙墻的前面,用手小心地觸摸著,她身後跟著的紅色薄紗已經徹底停止了生機,只是被拖曳在沙層之上。「走吧,阿拉宋利亞已經死了,差不多了。」
阿拉宋利亞?他壓制了差點叫出這個名字的聲帶,發出了奇怪的嗚咽——沒人敢這樣直言不諱地說出這個名字,就算他已經算是這個時代落魄的國王,也沒有人敢如此大逆不道地直呼其名。他有些驚訝,恐懼讓他重新認知了這個女人的定義——叛軍?
或許不是。他又糾正著自己,因為女人此時此刻正在用手指在那個巨大的沙墻上畫著什麽,一瞬間,巨大的沙墻崩塌,他本能地伸出手保護著自己——他感覺到了冰涼的雨露,睜眼才發現那巨大的沙墻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突降的雨露。海市蜃樓的中心?他問著自己,人在死之前能夠看到自己最迫切希冀的存在。這是一個瀕死的人在他離開奴隸所前對他談起的事情,他當時並沒有放在心想,而在這一瞬卻突然從心底翻出,細細品味著。
「這是哪裡?」
「沙漠的中心,皮波克西亞。」雨露並不真實,因為它們在低落到地面的時候又變成了砂礫,和剛才沙漠不同的是,在他的周圍突然出現了八頂純白的帳篷,它們極力地反射著強烈的陽光,但是他感覺不到一點熱浪,她慢慢地走回他的身邊,赤裸的腳掌和砂礫發出了溫暖的磨合聲,然後說著:「去吧,現在由你去決定他們的生死。」
「他們?」他還沒有來得及疑惑,就已經被那團紅色的薄紗又纏住了身體,他極力地想要控製著自己的身體,卻發現自己正在慢慢移動到第一頂帳篷那裏,他的腳掌能感覺到溫暖的砂礫傳遞而來的知覺,但是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不受控製。
她撩開了第一頂帳篷的門帳,一瞬間,潮濕的熱撲面而來,他瞬間明白了那股潮膩的熱度代表的是什麽,因為在他的耳畔還伴隨著呻吟和喘息。整個帳篷裏的氛圍,似乎由某一種潮膩的撞擊聲震動著——整個帳篷的四周的帳帷如水波震動著。他終於看到了那個撞擊中心的胴體:那是珀羅菲緹達,國王的騎士團團長,他正和一個肌肉健碩的男人糾纏在一起,在他們的身邊還有更多的胴體——應該說是鋪散開來——他們糾纏著,發出肉欲的聲響,潮膩的氣味和聲音果然是因為他們胴體上的汗液。珀羅菲緹達似乎沒有看到門外有不速之客的到來,他賣力地抽送著自己的身體,胯下的男人極力地迎合著,將由肉欲抽拉出的氣氛彌散在整個帳篷之內,仿佛是那些圍繞著他們倆的肉體的養分,喚動著他們也做出類似的動作。
「珀羅菲緹達……」他的話由於突然吞咽的唾液而中斷,他並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就在不久前,珀羅菲緹達在從一個沙丘上滾了下去,為了加快逃亡的步伐,國王冰冷地下令禁止對拖慢後腿的珀羅菲緹達進行施救,就這樣,他曾誤以為珀羅菲緹達已經死在了沙漠裏面。
她似乎讀出了他的困惑,說道:「珀羅菲緹達,他已經死了,只是他此時此刻正在接受死亡前最後的誘惑。」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此時大汗淋漓的珀羅菲緹達,他身上的汗液在肌肉線條之中勾勒出仿佛石膏般的精致,他並不明白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有些想退出帳篷,但是他被那團紅色的薄紗死死的控製著,她咬著他的耳朵問道:「怎麽樣,你要救他嗎?」
「什麽?」
「你在這裏只可以救一個人,你要拯救歡淫無度的珀羅菲緹達嗎?」
「他死了?」
「在死亡的臨界,你可以從這裏選擇一個和你活著離開沙漠的人,但是你只能選擇一個。」她的聲音夾雜著帳篷之中的呻吟,讓他有些暈眩。他搖搖頭,並不是想要抹殺掉,當他被珀羅菲緹達從奴隸所帶走的那天晚上所留下的記憶,他以為這是自己進入到皇家的必經的過程,所以他並不想記起那段事情。
「你選擇放棄他嗎?」
他點點頭,轉身想從帳篷離開,她一個響指驚醒了他,他聞到了空氣中彌散著硫磺的味道。原本那個交換了體位,正騎坐在珀羅菲緹達胯上的男人頓時癱軟,骨頭從棕銅色的皮膚裏輕易地穿插了出來,他的皮囊在一瞬間坍塌,從裏面流瀉出棕黃色的液體,瞬間覆蓋在珀羅菲緹達的肉體上,他痛苦哀嚎的聲音並不能掩蓋掉他身上的漿液與皮膚接觸嗤嗤作響的疼痛。原本還糾纏在一起的人們也瞬間坍塌,硫磺的味道讓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那些參差的骨頭從腐敗的硫磺之中顯露出原本的模樣,仿佛是用於祭祀的木柴,在珀羅菲緹達的身體周圍鋪展開來。他想收回自己的決定,因為珀羅菲緹達整躺在帳篷的中央抽搐著,渾身滾燙著沸騰的硫磺,仿佛是他的胴體融化出來的液體,混雜著他那無盡的淫欲,他已經無法再叫出完整的求救,只是哀怨地嗚咽著,不大會,整個帳篷開始灼燒起來。等他被煙霧熏得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八個帳篷圍攏的正中,耳邊已經沒有了珀羅菲緹達的哀嚎,但是他明白,那頂燃燒著的帳篷代表著珀羅菲緹達已經葬身火海。
「我的孩子,皮波克西亞,你勇敢地做出了第一個決定。」女人極力地想要表達出對他的驕傲,但是她的語氣沒有半點的喜悅,仿佛只是在閱讀一句劇本中的臺詞。「去看看夫裏米亞吧,他已經開始在享受他的盛宴了。」
他並沒有任何選擇權利,只能任由著被牽引到下一個帳篷,還未走進,他就嗅查到了空氣中彌散著的酒肉的味道——他的胃囊開始抽搐著,示意著它最早明白這些氣味所代表的意義。他想極力地表達出不情願,但是身體卻只能接受著她的引導。果然,在那個房間的帳帷被撩開的那一刻,帳篷裏面彌散著的葡萄汁和烤肉的味道。和剛才珀羅菲緹達所在的帳篷一樣,變成了一種有形的形態,瞬間灌進他的嘴唇,在裏面激蕩出本能地製造著吞咽的口水。
夫裏米亞……他並沒有叫出聲,因為那個男人也沒有意識到在帳篷的門外有兩個隨時可能會打攪到他享受盛宴的陌生人——對,他承認自己對夫裏米亞來說就是陌生人,他在此前從來沒有接觸過夫裏米亞這個身體臃腫的男人。此時此刻他正在將滿桌子的珍饈美味灌進自己的嘴裏,仿佛他整個人的靈魂都存在與咬合的牙齒至上,他拿起一個被烤酥了外皮的豬腿,整個臉狠狠地砸在滿是油醬的肉上,他撕咬著,像極了他剛在沙漠前臨死前被毒蛇纏住了脖子被狠狠撕裂的模樣——他也死了吧?他又咽了咽口水,極力地想象出夫裏米亞又一口葡萄汁灌進嘴裏的時葡萄汁穿過味蕾的模樣。
「看看,可憐的夫裏米亞,竟然在死之前還想著大快朵頤。」她的聲音中似乎透露著一絲笑意,但是他根本不想去確認,因為他的整個目光都被那一桌美食所深深吸引,「我的孩子,皮波克西亞,你忘記了我告訴你的真相嗎?這個世界上你所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東西,除了死亡。」
盡管如此,他還是毫無反應,他並不明白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去想象——夫裏米亞張開大嘴吞下整個烤鵪鶉的味道,因為可憐的他雖然是國王身邊的侍從,但是他的飲食起居依舊被當成是奴隸對待,唯一能夠模仿的葡萄汁的味道,也是在公主的房間與她偷歡時從公主嘴裏嘗出來的。
「你想留下他的命嗎?」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被問起,他突然想哭,因為看著滿桌的美食,想到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生活,不免開始自憐起來。
他搖搖頭,比起對珀羅菲緹達的決定,這一次他搖得有些難過,她當然知道,他並不是舉棋不定,而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罷了——就在一瞬間,從夫裏米亞的身後被他吐了一地的骨頭堆裏,有什麽東西正在蠢蠢欲動。不大會,那些骨頭跟此前的那些沙塵一樣,開始兀自地運作著,漸漸地組合成了仿佛人形的骨架。接著散落一地的肉糜和湯汁也加入了流動,在形成骨架的驅殼上附著起來,漸漸有了人形。
「他們是誰?」他問道。
「執行者。」她的回答依舊很簡單,和她停頓了許久才回答的反差明顯,似乎她只是在等一個時機,等著這些慢慢成形的生物活過來——她的回答剛止,兩個已經徹底融合成人形的生物死死地扼住夫裏米亞的身體,這是他才徹底看清,那根本不是兩個人,他們雖然有人的身體,但是一個長著老鼠的頭,而另一個長著蟾蜍的臉。老鼠將夫裏米亞死死地扼住他巨大肥軀仰躺在椅子上,而蟾蜍則用他濕漉漉的流淌著腥臭濃漿的手掰開他的嘴——夫裏米亞的慘叫伴隨著他頜骨斷裂的清脆聲而旋即停止。由於太關註眼前突如其來發生的一切,他的嗅覺先發現問題所在,原本滿屋子飄散著的美味變成了惡臭和腥腐,原本滿桌子的珍饈也不知何時變成了死老鼠和蠕動著的蟾蜍。兩個執行者開始賣力地工作,將滿桌子的動物屍體硬生生地塞進夫裏米亞被掰斷的嘴裏,他痛哭著,發不出任何的聲響,他的眼淚讓人並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下頜被掰斷而疼痛,還是他正在被灌進一大堆惡臭的腐肉。
「這是你的第二個決定,我的孩子。」說罷,她攤開手掌吹出了一捧不知何時被她抓在手心的細沙。砂礫在空中流淌著,從一個頂點開始慢慢地向後堆積,散發著冰冷的光,它越來越密集,漸漸形成了無數的平面,平面被切割,又變成了無數細小的鱗片——不大會,朝著夫裏米亞流淌過去的那些細沙徹底顯現除了它的真相——那是一條眼鏡王蛇,漆黑的身體仿佛是奴隸所所渲染上的色彩,那條蛇徑直插進了已經被塞滿了腐肉的嘴中,它攪動了幾下,便從夫裏米亞的眼眶頂出了眼球爬了出來——他死了吧,因為他並沒有再繼續哀嚎。
他突然覺得有些反胃,在他的胃酸快要溢出的時候,他閉上了自己已經徹底驚訝的雙眼,直到他感受到身體周圍的空氣失去了惡臭的熱浪,他才敢睜開眼睛——他又一次跟著她回到了帳篷的中心——不同的是,珀羅菲緹達的帳篷火勢似乎小了一些,而夫裏米亞的帳篷滲出了仿佛是蟾蜍身上的陰綠濃漿,或許是整個帳篷都在腐爛。
「去看看班克斯吧,或許他正在做著一場美夢。」她的話縹緲著,鎮定著他漸漸平息的反胃,班克斯的帳帷被掀開,一股奇怪的金屬味道撲面而來——他當然知道那代表的是什麽。黃金事實上是有味道的,而這種味道只有窮人才會嗅覺出來——這是他還在奴隸所的時候聽一個長者告訴他的人生哲理,他並不明白黃金的味道,但是此時此刻他竟然能夠在一瞬間嗅察這樣的味道。
班克斯正躺在帳篷的中央,他仿佛是散發著日光的恒星,在他的周圍都是因為他的光芒而染上了色彩的黃金——但是那是毫無溫度可言的日光,冰冷得跟他的性格一樣,他並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平日裏也只是想國王匯報一些關於財政方面的消息。但是每個人都知道,班克斯實際上是一個偽君子,常常在國家的財稅中克扣屬於自己的部分,但是每個人都沒有實際的證據,所以根本沒辦法顛覆這個深得國王喜愛的大臣。
「這是他的人生嗎?」他不禁好奇,曾幾何時他也如此地嫉妒眼前的這個正躺在黃金上做著美夢的男人。
「你覺得他貪享了原本屬於國王的財富嗎?」她問道,聲音很低,仿佛是害怕打擾到正在熟睡的班克斯。
「我不知道。」
「沒關系,你看到的,就是所認為的。」她的話有一些諷刺,讓他的耳根有些發熱。如果這一切都是他所幻覺出來的,說不定他對班克斯的嫉妒是真實存在的,只是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察覺到,因為自己的出身,他根本不敢讓自己有這樣的幻想。
「如果他真的是對國王有異心的人,讓他死也無妨。」這一次他並沒有等待她的詢問,而是直接決定了他的生死——這一次讓整個帳篷中發生著改變的不再是她,而是他的這句話。一瞬間,整個帳篷裏的黃金都開始漸漸融化,漸漸有了些溫度。班克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想抓起一塊不舍的金磚,卻發現它正在自己手心融化。他突然慘叫了一聲,跳了起來,想要甩掉自己手心融化的金磚,他忽然明白了這一切——那些金磚都融化成了滾燙的熱油。班克斯來回跳躍著自己正劈啪作響的雙腳,滑稽的樣子讓他想笑,隨著油溫越來越高,班克斯的慘叫聲也越來越大。忽然間,徹底被炸焦的雙腳中,骨頭從皮肉穿出,班克斯因為沒站穩而狠狠地跌進了腳下的滾燙中,他的身體瞬間燃燒起來——但是他並沒有看著這一切,因為倒在滾油的一瞬間,班克斯的一顆眼珠因為沖擊而飛濺到了他的腳邊,他低著頭,看著那個正被附著著的滾油煎炸著的眼球發呆。
「他死了嗎?」他問道,並沒有抬頭,因為班克斯的叫聲徹底被滾油劈啪作響的聲音所掩蓋。
「我的孩子,你的第三個決定真果敢,想去看看第四個人嗎,或許是你最想見的。」
我想見的?如果還能見到她,或許我應該救她。他大概知道下一個要見的是誰,因為那個人在沙漠中和自己分別的那一刻,他確實感覺到了痛苦——茜拉弗斯陷入到流沙的時候,他的父親雖然很痛苦,但是為了逃亡他必須做出決定,他命令著皮波克西亞松開一點點被吞噬進流沙的茜拉弗斯,如果不這樣,整個馬隊都會被牽扯進去。他很痛苦,因為他不能表現出對茜拉弗斯有半點的感情,所以他必須服從國王的命令,松開公主的手,然後繼續他們的逃亡。
第四個帳篷被打開的時候,茜拉弗斯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爭吵著,「我美麗的公主,茜拉弗斯,你還好嗎?」他激動得脫口而出,但是房間裏的爭吵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停止。他不認識那個男人,但是從那個人身上的裝束來看,或許是一個騎士。
茜拉弗斯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走吧,珀諾菲西亞,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那個叫珀諾菲西亞的男人哀求著:「為什麽,茜拉弗斯,難道你察覺不到我對你的愛?」男人的眼神中閃爍著淚光,他看得出那個人的真誠,所以取而代之的是他嚴重的憤怒,因為他所認識的茜拉弗斯竟然還有好幾個所愛的人。
「我求你了,再不走你就會死在這裏。」茜拉弗斯的話雖然是一句央求的祈使句,但是她的口吻沒有一點感情,像極了當她躺在自己身體下面命令著他發出野獸般沖擊時的樣子。
「我會給你幸福的,我們一起生活,讓你過上你想過的生活。」
「我想過的?你知道我想過怎樣的生活嗎?我不想做任何事,不想去考慮任何關於生活的一切,你這個窮人,我跟你在一起怎麽可能過上這種生活。」茜拉弗斯的話像一把利劍比刺中珀諾菲西亞先刺中他,他的眼眶有人微紅,他發誓自己是真的愛著這個女人。
見珀諾菲西亞不再說辭,她補充道:「從本質上來說,可憐的珀諾菲西亞,你和皮波克西亞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玩物。要不是我的未婚夫性無能,我怎麽可能會享受和你們的歡愉,別忘了,只有未婚夫能夠給予我想要的生活,我根本就不需要去思考我應該吃什麽應該穿什麽,這一切都有人為我打點。」
當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是,眼淚噴湧而出,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茜拉弗斯原本就有一個被國王指派的婚姻,她總是向自己哭訴她的生活如何的淒慘,想跟他一起私奔——但是這一切由她親口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沒能做好心理準備,縱使他早就知道自己姿勢一個玩偶罷了。
「你想救她嗎?」她的聲音不合時宜地詢問著已經開始痛哭的皮波克西亞。
他點點頭,但是又強忍著痛哭搖了搖,她明白他內心的想法,在他根本沒有來得及反悔之前,她已經用響指下令了「執行」——他並沒有睜眼,只是察覺著空氣中的慘叫聲和呼救聲,他只是在痛苦自己毫無價值的存在,而這也是他必須接受的事實,因為他至始至終都只是一個奴隸罷了。此時此刻的畫面他其實更應該親眼看見,因為對於茜拉弗斯的懲罰或許能夠緩解他內心的痛苦——珀諾菲西亞在一瞬間潰爛,從他的身體裏面鉆出了無數的毒蛇,茜拉弗斯恐懼地爬上了桌子,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那些毒蛇纏繞著拖住了她白皙的腳踝,在她的肌膚上刻下了關於懶惰的罪印,她拿起放在桌上原本按照劇情應該殺掉珀諾菲西亞的寶劍,痛苦的求生欲讓她做出了斬斷自己,被毒蛇纏住想要拖到全是毒蛇的地面的腳踝——但是她怎麽可能對自己狠心,寶劍只是劃出了傷口,濃黑的血漿噴濺而出,在空中又裂變成了無數細小的毒蛇,旋即轉向她的身體撲去,另一些流淌的血液變成了毒蛇順著她的大腿爬了上去。
「救救我,皮波克西亞,求求你,救救我。」她哀嚎著,和剛才那場流沙想要拖入她到旋渦的畫面一樣,她正在一點點地被拖入到桌面以下的蛇坑中,他睜開眼睛,但是為時已晚,她已經被徹底地拉入了蛇的旋渦,在裏面被糾纏著,發出了骨頭被擰斷的聲音。
「下一個是誰?摩裏尼亞嗎?」他問詢到,轉身離開了那個沒有了茜拉弗斯的帳篷。
「是的,我的孩子,摩裏尼亞,茜拉弗斯的未婚夫,你要如何處決他?」
「殺了他吧,是他害死了茜拉弗斯不是嗎?」
「不看看他正在經歷什麽嗎?」她問道,仿佛是側臉著用好奇和研究的模樣看著他,此時此刻他們已經來到了第五個帳篷的門外。
「不用,就讓我們看看那個暴怒的家夥是如何被處決的吧。」
「好的,我的孩子,讓我們送走摩裏尼亞吧。」旋即,帳帷被掀開,摩裏尼亞整大發雷霆地呵斥著一個小男孩——對,那個人就是皮波克西亞自己,他常常被摩裏尼亞呵斥和懲罰,因為他是國王的侍從,又常常要照顧公主,摩裏尼亞是國王深愛的夫婿,所以也自然要求他也聽命於摩裏尼亞。
站在門外的皮波克西亞,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了一個可以受控的力量,但是這股力量並不是存在於此時此刻正在冷眼旁觀著帳篷中央所發生的皮波克西亞身上,而是在帳篷中那個正在被摩裏尼亞訓斥的自己身上。他突然操控著這股力量從上去狠狠地掐住摩裏尼亞的脖子,那個皮波克西亞的嘴角裂出了奇怪的笑容。他旋即拿起了左上的寶劍,推開了摩裏尼亞,他調整好姿勢就朝著已經慌了神的摩裏尼亞揮劍而去——那是一股他自己都無法超控的力量,在那一瞬間,寶劍嵌入摩裏尼亞的左肩,根本沒有用力,寶劍就從另一端移動出來,摩裏尼亞的左臂被輕易地割掉,正在地板上活動著手指,似乎還停留在想要分開剛才死死掐住自己的手的姿勢。
摩裏尼亞沒有多余的話,因為他想要呵斥話變成了正從左臂噴濺而出的血液。皮波克西亞又一個揮劍,從摩裏尼亞的右腰嵌入,從右腿的大腿根部劃出,失去平衡的摩裏尼亞單著一條腿滾倒在地,看是拼命的抽搐,躺在地上的摩裏尼亞想要用右手表示求饒,在空中比劃著什麽,卻被皮波克西亞輕易地剜去,只剩下大手臂在空中無力的劃旋……
摩裏尼亞最後一聲慘滯後了許久,等到他的身體被徹底肢解完畢,他才叫出了最後一聲,憤怒的言語還沒有表達完整,從他身體裏漫延出來的血卻堵住了他的嘴。
「喔!皮波克西亞,我的孩子,你越來越像一個合格的死亡之子了!」她這一次表達出了真正喜悅的情感,但是他並不在意,他收回了對那個滿身是血正拿著刀大口喘氣的皮波克西亞的控製,原本的身體松懈下沈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感覺到了他的存在。他並沒有回答,又一次扭頭就走。
此時此刻還剩下最後兩個帳篷。他有些受夠了此時此刻的「遊戲」,最後還剩下的連個人是國王和皇後。他環顧了四周,第一頂帳篷已經燒成了灰燼;第二頂帳篷也因為腐敗而坍塌了半邊;第三頂帳篷雖然還冒著熱氣,但是裏面什麽也不會剩下了;第四頂……;第五頂帳篷已經將剛才的那場殺戮給顯現出來,噴濺在帳篷四周的血慢慢地暈散開來。
「去看看弗裏拉的帳篷吧。」
當他聽到這個人名,一時半會還沒有反應過來,因為並沒有人被允許直呼皇後的名字,此時此刻皇後正在帳篷中央審問著一個和自己同樣衣著華麗的女人。似乎審問已經接近尾聲,因為此時此刻皇後,正下令侍衛將準備好的硫酸灌進那個女人的口中——他突然想起了這個場景,因為那一天他剛好也在場。皇後因為嫉妒比自己年輕的伯爵夫人,在寢宮裏私自對她用刑。女人因為被倒入硫酸的劇痛,開始發出咕嚕聲的慘叫,但是聲帶被一瞬間侵蝕,她的叫聲變得嘶啞和無力。皇後在侍從的耳邊說道:「傳令下去,就說這個蕩婦在這裏和士兵通奸,被我懲罰了,就算她能活下來,也說不出話了,對了,把她的手指也切了吧。」
他確實經歷過這一天,而那個伯爵夫人最後也是被這樣定罪,他轉頭對她說著:「殺了她吧,這樣的女人留著也只會因為嫉妒而禍害更多的人。」
話音剛落,帳篷裏的場景有些改變,原本站在皇後和那個受刑女性四周的人都消失不見,融化了半邊臉的女人突然站了起來,朝著皇後撲了上去,皇後坐在王座上面被嚇得不輕,她被噴了一臉的硫酸,正痛苦得慘叫著;另一邊,伯爵夫人的手中多了一些針線,她死死地摁住皇後,現實縫上了慘叫的嘴,然後將針插進她的眼睛,又穿了出來,將眼球拉扯在眼皮之上,開始縫合著她的眼皮——他對後續的懲罰已經徹底麻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想暗示她結束眼前的一切——伯爵夫人整個人騎在了皇後的王座上,仔細縫紉著皇後的五官,她融化的臉發出了詭異的笑聲,久久地在帳篷之中回蕩著。
最後一個人是國王嗎?他在心底嘀咕著。她回答上了他的疑惑,引導著:「去看看阿拉宋利亞吧。」
他心中突然被驚醒了什麽——他的眼前浮現著國王在最後那一刻央求著自己將壺中僅剩的水給他喝時的樣子:「求求你,皮波克西亞,把你的水給我,我會給你一切你想要的,如果我們逃出去,我會給你榮華富貴。」那一刻,他只是兀自地扭頭,對地平線遠處扭曲著的綠洲發了瘋的著迷,等到他回想起這一切的時候也,他已經獨自一人在沙漠中喝光了最後一口水。
他趕緊收斂起自己的回憶,生怕被她察覺到。阿拉宋利亞的帳篷裏空無一物,她並沒有解釋這個情形,國王的聲音從他們的身後傳來:「皮波克西亞。」
他被驚嚇得有些腿軟,他在大腦裏告訴自己,或許國王還沒有死,他先於自己到達了這裏。「陛下……」皮波克西亞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他這才意識到,那個紅色衣服的女人早就消失不見,此時此刻只有他和國王正面對面地長在沙漠的中央。
「原來是你處決了他們。」國王抬起下顎,用傲慢地眼神看了看四周,又下斜著眼仁看著皮波克西亞。
「他們只是死在了沙漠。」皮波克西亞不知從何來的勇氣,竟然敢如此出言不遜地回應著。
國王輕蔑地冷笑著,然後繼續道:「救活我吧,我們離開這裏。」他雖然說得是一句祈使句,但是沒有半點的誠懇和請求之意,和他以前一樣,只是對皮波克西亞這個侍從的命令。
「如果我救了你,你能給我我想要的嗎?你剛才承諾過我。」皮波克西亞試著走進了一步,國王只是站在原地,手杵著鑲滿了寶石的權杖,依舊抬著下顎,輕蔑地看著皮波克西亞。
國王沒有回答,只是抽搐了一下自己的右臉,眉毛擠弄了一番,回應著皮波克西亞「你少跟我談條件。」
皮波克西亞有些憤怒,他繼續追問道:「如果我救了你,請你給我自由。」他減輕了語氣,用祈使句懇求著國王,他的手有些微微發抖,這是他最想在國王面前提出的請求,雖然自己從奴隸所被贖了出來,但是這幾年他只是被當成工具而已——先是被珀羅菲緹達所蹂躪,又時常招到班克斯的嘲弄。他健碩的身體和被人們所羨慕的面容,並沒有讓他擁有什麽被人羨慕的職業。他只不過是阿拉宋利亞胯下的玩具,只是用來替代珀羅菲緹達罷了。總有一天,他對於國王的作用也會被自己深愛的茜拉弗斯所發覺,那個時候,他和奴隸又有什麽區別?
國王依舊沒有說話,他的表情代表著最高的權威,他明白這個表情的意義,每當在房間裏看到國王露出這個表情,他就必須臣服跪拜,跪坐在國王的面前,等待著他所謂的「獎賞」。
「我只能救一個人離開這裏……」皮波克西亞開始失聲痛哭,他恐懼著國王的那個表情,是對他無形的壓力,他復述著這句似乎在自我催眠的話,想讓國王承認他的價值,答應他想要自由的希冀。
他成了那個在國王死前苦苦央求著對方的人,他踉蹌著爬到國王腳邊跪倒在地,在國王的眼皮之下哭求著,國王依舊不動於衷,只是舉起了權杖,抬起了皮波克西亞下巴,然後緩緩說道:「你應該知道你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皮波克西亞,我的孩子。」這是國王在淩辱他是最喜歡叫他的名字,他渾身一個激靈,哀求變成了哀嚎,他叫嚷著。
「殺掉他!幫我殺掉他!」
皮波克西亞被一陣強大的氣旋彈開,滾到了遠處,那團紅色又出現在他的身體邊,正伏在滾在地上的皮波克西亞耳邊,輕聲叫到:「我的孩子,我會幫你殺掉阿拉宋利亞的。」旋即,她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完美的弧線淩駕在國王的頭頂,她身上的紅色薄紗朝著七個方向飛射而去,原本的八個帳篷早已不見,而停在那裏的是七輛馬車,正是用來逃亡的七輛混淆追兵的馬車。紅色的薄紗自動系在了馬車之上,她一個俯沖,如同遊曳在空氣之中的鬥魚,環繞在國王的身邊,她伏在國王的耳邊,詢問著:「你會給他自由嗎?阿拉宋利亞。」
國王沒有回答,她身上的薄紗流淌著穿過國王的身體的縫隙,將他的四肢和脖子都輕輕地拴住。脫離了紅紗的女人,終於顯露除了自己真實的模樣,那是一個赤裸得有些不真實的肉體,在空中遊曳回了皮波克西亞的身邊,又一次伏在他的耳邊問著:「要殺了他嗎?我的孩子。」
皮波克西亞點點頭,便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懲罰的開始。
駿馬的嘶鳴從七個不同的方向傳來,一瞬間,國王被車裂成了好幾段,迸射的血液被紅色的薄紗一滴不剩地吸收,等他再睜眼的時候,紅色的薄紗正在舔舐著他臉上沾上的血液。他的眼前是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屍塊,而國王的頭顱睜著眼睛,依舊是那個高傲的眼神看著自己。她沒有說話,等著那些紅紗在空中流回她的身體。她突然伸出一只手,從皮波克西亞的背脊中插了進去——他並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是覺得她冰冷的手掌在握住他心臟的那一刻,給他的身體冷卻著憤怒、悲痛、恐懼和一切可以被擬狀的情感。
皮波克西亞的心臟被她輕易地取了出來,跳動的心臟瞬間讓他覺得陌生,因為他此時此刻正在感受著身體因為失去心臟而突然變輕的觸感,他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的痛感,只是覺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奪走,只能等待著她的安排。
她拉著他站了起來,示意在那堆屍塊的中央,那裏多了一盞精致的天平,在血腥的微風中緩緩地搖擺著左右。皮波克西亞明白那是什麽意思,那是他死前的最後一項測試。他站在原地,看著她移動到天平的身影,她的左手是他的心臟,她的右手是一根純白色的在微風中徐徐波紋的羽毛。
她先是將羽毛放置在天平的右邊,天平的右邊緩緩下沈。
「這七個人裏,你還可以最後救一個人。」她說著在天平的左邊放下了那個正在微微跳動的心臟。天平開始搖晃著,他盯得有些入神,當然也在思考著她最後問的這個問題。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空氣中仔細品味著國王的血腥味。天平依舊搖擺著,似乎也在等他的答案。她跪在天平的後面,微笑著看著他,一切畫面都如同進入到了故事的尾聲,因為此時此刻沙漠的夕陽開始降臨,映襯著整個天空仿佛是被毒汁發酵一般。
他咽了咽口水,回答道:「阿拉宋利亞,因為他死前是我放棄了對他的拯救。」
話音剛落,天平的一端突然下沈,發出了奇怪的聲響,心臟的那一邊成沉到了底,羽毛依舊被微風波浪著,但是卻失去了所有的可以將天平扭轉回平衡的力氣。
「哦!皮波克西亞,我的孩子,你還是做出了這個可恥的決定。你難道還不明白你名字的真正含義嗎?」她的話讓皮波克西亞感到了空洞般的恐懼,他的身體本能地想逃,但是他的腳踝已經被流沙拖住。他跪在流沙裡,想要極力地抓住任何一切可以把自己脫身的東西。天空突然開始下雨,砸在他的身上——那並不是雨滴,而是一粒粒砸在他皮膚上就穿出一個小洞的水銀,他努力地糾正著自己的感官,想要極力地讓自己反饋出身體正被無數水銀地穿出空洞的疼痛感。失去了心臟的皮波克西亞根本就模擬不出任何的情感,他身上的孔越多,細沙瞬間就越是填滿了他的空洞,他想要求救,但是那個女人卻將自己的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去感受瀕死前的快感。
她說了最後一句話,在他的耳隧被灌入流沙之前:
「皮波克西亞,它的含義是虛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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