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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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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指紋

困在出租车里

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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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说,权力不是一种所有物,而是无处不在地弥漫于一切关系网络当中。这个智能社会中,平台或系统某种程度上使这种不可见的权力关系可视化了。

原文发表于澎湃


我日前刚从美国回到上海,跟朋友小聚,相约去看《八角笼中》。大众点评上买票顺便打了车,感觉比在美国方便不少。不久车到了,上车后司机倒没急着开,而是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是?

我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把手机递给司机:“我是叫车的人呀,你这辆不是尾号847的宋先生,去虹梅广场?”

司机说是他没错。可他刚才电话联系下单的顾客,对方说搞错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恍然大悟。因为我四年多没回国,之前的电话早就废弃不用,估计已换了新主人。我的大众点评又是多年前注册的,因此导致了bug。

跟司机解释后,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催促他开车。毕竟电影要开始了。可司机一脸无奈地让我看他的手机,原来要输入我旧手机的末4位号码,系统才允许他开动,否则将视为擅自离开候车区域的违规操作。司机无辜地看着我:“你还记得你那个手机最后四位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过去十年,我基本飘在国外,只有假期回来。期间换了多少手机号,我自己都忘了,甚至叮嘱过一些朋友,不必保存我的号码。大脑空白之余,联系了两个老友,他们果然也没有备份我的手机号。

这时同行的朋友说,要不司机师傅您用软件回拨给这个账户对应的号码,问一下他最后4位是什么?司机说,那人家估计也不乐意吧,以为是什么诈骗呢。

眼看电影开始了,我灵光一闪:既然叫车平台的本意是共享经济,把空余的私家车利用起来方便乘客,而我又已坐上了这辆车,那直接给司机付现金,让他开不就行了?忽略平台,我现在的处境就跟路上搭便车无异,有什么好发愁的?

我这么跟司机一讲,他也茅塞顿开。对啊,活人还能给尿憋死吗。既然系统不近人情,就绕开系统,回归最原始的现金交易呗。不过,系统倒也没那么傻。如前所述,司机若不输入手机末四位,就不能擅自离开。于是,司机尝试关机下线,但随即意识到,关机前我得先取消订单,不然就成了违约。而且我们动作要快,确保取消后,司机立刻下线,免得有其他单子进来。计划妥当后,司机还说,算上平台费这一趟16元,我给他15块现金就好。

我说这没问题啊,美滋滋翻找之前的页面,取消订单。我的快乐不仅在于能赶上这趟电影,还在于我和司机大哥用最朴素的方式,绕开了系统繁琐的控制,彰显了个体那渺小而倔强的能动性。在我点下“取消订单”的一瞬间,这种自由意志的快感达到了顶点。

“取消成功了!”我兴奋地告诉司机,像汇报火箭成功发射一般激动。

“太好了……啊?!”司机一脸无奈,原来在我取消成功的一刹那,系统瞬间给他安排了另一单。

我试图挣扎一下:这单咱可以不接吗?

司机无奈:不行啊,不接又违约了。

于是,电影开始5分钟后,我又站在路边打车。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司机最初的困惑、焦虑、大声密谋时的兴奋,以及最后无可奈何的歉意。我感觉,接下来这两小时的电影,很难比得上出租车里这5分钟带给我的震撼。

司机和我,原来根本无法摆脱系统。我们的小聪明,被一行代码轻松拿捏。

我想到一个网络短剧,叫“这场交易里没有赢家”。说的是一个网约车司机找了一个网约修车工,因为修车工技艺不佳,司机便以差评威胁,不停以语言辱骂,甚至抽修车工耳光;等到车修好了,司机接了一单,正好又是那个修车师傅,后者也如法炮制,以差评威胁司机不准绕路。后来车开着开着抛锚了,修车师傅骂骂咧咧正要抽司机耳光,司机却反应过来,是修车的没修好车,于是两个打工人在车里互抽耳光。

出自网络短剧陈翔六点半

这场交易里没有赢家: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2r4y1t7hv/?spm_id_from=333.788.top_right_bar_window_default_collection.content.click

我的经历当然没有那个短剧那么戏剧化,而且我和司机选择的是合作(对抗系统),而非短剧中的两位被系统规训自相残杀。但有一点是类似的,系统作为一种超然的存在,似乎不可察觉、却又无处不在。十年前的我很难想象,为什么有一天我和朋友坐上了一个司机的车,明明和司机情投意合,最后却不情不愿被赶了下来。车里就三个活人,我到底是被谁赶出来的?

福柯说,权力不是一种所有物,而是无处不在地弥漫于一切关系网络当中。这个智能社会中,平台或系统某种程度上使这种不可见的权力关系可视化了。无论顾客,还是司机,都不能掌握行车的决定权。我们更像两个皮影,乍一看有着自行其是的自由,实则一举一动都在系统操弄的范围之内。

听我说了这些,朋友说,“你看,当时还不如按我说的,让司机通过系统打电话问现在用你手机的人,他的末尾号码是多少。我们稍微解释下来龙去脉,他还是有可能帮一下的。”

我想了想,没错,回头看来,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当时没采用,既是顾虑别人可能不帮忙,也是被误以为可以绕开系统的兴奋感迷惑了,没想那么多。

但换句话说,朋友的策略之所以可行,实质是因为在系统框定的范围中,尽量委曲求全、便宜行事;而我和司机大哥则明显图谋不轨,妄图挑战系统,以至于一败涂地。

迟到十来分钟,到了电影院。发现跟我们一同迟到的游客倒不急,还好整以暇地对着电影票自拍起来。我莫名涌上一股心酸:在一个主体性被系统按在地上摩擦的时代,难道我们的能动性就只剩下掏出手机拍美食、拍书和拍电影票了吗?

这时朋友提醒我,喂,我们后面打车过来才11块,刚才那个司机怎么好意思要你15块呀。

好家伙,那个老司机罔顾战友情,最后还想坑我一把。

但这种久违的欺诈感,怎么还让我莫名感觉有些人性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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