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爱也是爱：第四爱、GB文与“男妈妈”

别的女孩 ：当今世代，谁人不亚。亚，是二零二零年代的存在主义，是心照不宣但不可张扬的心脏标识。它听起来媚俗，说出来很土，廉价得就像 rapper 口里的 “REAL态度”。真正的亚比羞于启齿，虚假的亚比大张旗鼓。他们甚至拥有了自己的交友软体，只需选择几个预制标签即可以亚会友。

朋友们，是时候回归亚的净土。让我们严格定义亚，严肃了解亚，认真使用亚。它是我们瓦解结构的手段，消解父权的武器，搅动水温的鲶鱼。就像尼采的挚友与敌人瓦格纳先生所说：“从根本上，我将破坏你生活于其中的秩序。无论出现什么我都将一无所有。” 我们要大鸣大放，不可以小亚小闹。

欢迎来到我们的新专栏 #聊点亚的#。如果你有什么亚的想聊，请写信至我们的邮箱： biedegirls@yishiyise.com。越亚越好。

周芷若

▼

假设你还不知道什么是“第四爱”

如果你在某知名学术搜索引擎寻找 “第四爱”，系统推送给你的首个条目会是：

“平等力 —— 第四爱因斯坦力”

显然，至少在目前，这个小众取向还没有被收编与驯化。

正如同性恋是对立于异性恋的性少数群体，第四爱是对立于传统异性恋与男女同性恋的第四种性取向：

第一爱 —— 传统异性恋的男女恋爱

第二爱 —— 男性与男性之间的恋爱

第三爱 —— 女性与女性之间的恋爱

第四爱 —— 女性与男性之间以 “女攻男受” 形式展开的恋爱

除了狭义上的行为模式（女性进入男性而对立于传统异性恋的纳入式行为），“第四爱” 还是广义上的一种情感模式，指女性作为情感强势方，主动追求处于被动态度的男性。有意思的是，第四爱的 “女攻男受” 行为兼容了 “第二爱”（男男） 与 “第三爱”（女女），更有趣的是，这种兼容又对应着情感模式的流动：在 “第四爱” 贴吧，许多成员讲述了自己从同性恋到第四爱的流动过程，特别是她们从 “腐女” 变为 “女攻” 的经历。这或许也证实了女性性认同所具有的流动特点：“（至少潜在地）非常不固定、容易变化”。

作为一个包容性如此强的性/情模式，除了同性恋群体与耽美爱好者之外，第四爱还和BDSM 圈保持着暧昧的人群交叠关系：BDSM 中的 pegging 准确吻合第四爱，所以从 BDSM  圈进入第四爱的人群也不在少数。鉴于第四爱与诸亚圈的重合性，许多圈内人都更偏向于用否定的方式去定义它：

pegging 是第四爱，但第四爱并不只是 pegging；

女攻男受是第四爱，但第四爱并不只是女攻男受。

也就是说，sex 模式并不是第四爱的核心，“女强男弱” 的情感模式才是它的根本。

“第四爱”与 “GB” 是什么关系？

正如男同性恋情化身为 “耽美”，第四爱在亚圈更多地被称为 “GB”。

一个热知识：“GB” 指 “girl&boy”，但它借用了同性 CP 以姓名先后顺序表明攻受的逻辑，以女在前、男在后而区别于与普通言情小说 BG 向。

BG向：boy and girl

BL向：boy love boy

GB向：girl and boy

GL向：girl love girl

在同人创作平台 LOFTER 上，虽然大多数文章下同时标注着 #GB、#女攻男受、#第四爱的标签，但 #GB标签下的参与量达到四万八千以上，比 #女攻男受、#第四爱多出好几倍。

那么问题来了 ——

已知：当一个人说她喜欢 GB

求：她喜欢的是以下哪一种 GB 

通过观察 lofter #GB 最热榜单，受到广泛认可与推崇的设定大致有这么几个：

a.男主通常耐心体贴，对女主多加照顾和爱抚，但又与传统言情小说中的施予式怜爱不同，更强调男主由于情感上对女主的依赖而自愿做出的绝对忠诚的奉献（许多文在标题或开篇就用 “男德” 这一人设来形容男主对女主的绝对服从）。

b.男主在感情发展过程中的患得患失是作者所偏爱于描写的，可以视作为传统言情小说性别定位的调换。男主往往是更加充满情感和欲望的一方，因而在关系中处于被控制的弱势地位。

c.对男性角色的肉体凝视 —— 同样也是对立于传统的 “男性凝视” —— 作者乐于描绘男主角的大胸、翘臀、健壮的身材以及，腼腆羞涩的神情。

d.相较之下，女主并不是 GB 创作的重点，也难以像男主那样找到什么相同模式。

e.与性相比，更看重情感的互动。众所周知，互联网环境收紧只能描写脖子以上情节，GB 创作看起来更接近一种情感模式的新探索。

以上设定，简直是对于传统言情（也就是刻板异性恋模式）的充分逆反。不仅被凝视的性对象成了男性，感情的弱势方与依赖者也成了男性，约束规则变为 “男德”，而女性则成了制定规则的 “大他者”。考虑到这些创作者大多都是青少年女性，GB 创作可以被理解为她们所幻想的一种理想恋爱/性爱模式。

我们都要“男妈妈”

除了对于男女角色的颠倒，GB 创作更深层次的突破在于，强调男性角色的 “母性” 表现。

在女性主义精神分析里有一种理论，讲的是女性的欲望在指向父亲之前，最开始是指向母亲的，女性心理始终葆有对于母性的需求和向往。美国社会学家南希·乔德罗（Nancy Julia Chodorow）对弗洛伊德理论进行了发展，认为婴幼儿早期与母亲的紧密关系、父亲在情感抚慰上的缺席，会引发女孩对母亲强烈的依赖性和情感矛盾。她进一步反驳弗洛伊德的观点，认为女性开始关注父亲的俄狄浦斯转向，并不是出于对阴茎固有属性的渴望，而是认识到了阴茎具有的价值：当女孩发现，母亲更青睐父亲时，她就希望自己也拥有从而巩固母亲对她的爱。因此，虽然她的升值与情欲聚焦于她的父亲，但她仍然对她的母亲以及所有与女性相关的东西保持着深厚的情感承诺。

这种复杂的关系组合，造就了女性比男性更为复杂的情感模式，她们虽然在文化的教育下会在情欲上倾向于传统异性恋，但同时仍然保持着对母性的需求。这种深埋于内心的母性之渴望，造就了女性之间特有的、亲密而温暖的同性情谊，同时也是耽美小说心理机制的形成动因。

事实上，具有 “母性” 的男性角色从来没有退出过女性的审美视野 —— 只消想一想偶像剧与言情小说里万年不变的 “男二” 属性。即使在邪魅狂狷、霸道总裁流行的年代，我们也在高呼：“男主给女主，男二归我们。”

这一点在女性主义理论研究里同样有被注意到，比如珍妮斯·A·拉德威《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通过分析美国20世纪80年代的浪漫小说，认为那些广受好评的浪漫小说的成功点，正是在于构建出了一个富有男性气概同时又既温柔体贴的男主，其中 “温柔体贴” 对应的就是女性的 “前俄狄浦斯” 情结，也就是对于母亲 “悉心养育” 的渴望。

但是，今时今日的 GB 受众，已经与珍妮丝所调查的时代大不一样。她访谈的人群主要是美国中西部中产阶级家庭妇女，阅读浪漫小说对她们而言是一种 “抚慰”，填补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情感方式；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小说所塑造的依然是一种传统异性恋关系，最终指向的是规训女性读者满足于父权制婚姻。反观 GB 文学，无论是创作者还是受众，她们是在重构一种新型的理想爱情模式，“温柔体贴” 于 “男子气概” 而言不再是 “补充”，而是 “瓦解”。她们要的可不是包裹在冷酷外表下那一点所谓的 “侠骨柔情”，而是直接大声喊出 “我要男妈妈！”

“男子气概”过时了，望周知

除了 “男妈妈”，第四爱另一个颠覆的地方在于强调男主对于女主的绝对依赖。

传统言情里即使再如何强调男主的母性气质，依然会首先保护好他们的男性特质。比如强调他们绝对的独立自足，不会过多地倾吐柔情，更不会充分暴露情感需求。为了调和 “男子气概” 与 “女性气质”，作者总是费劲心机地为其营造苦大仇深的背景，或者描述他们无动于衷的外表下暗藏的温柔本性。这种手法，使得男主可以避免反复公开宣称他对女主的依赖，既保持了凛然的 “男子汉” 形象，又给予了女性读者对于爱情的幻想。

而这种对于 “男子气概” 的维护，又被 GB 解构掉了。第四爱所要求的核心，恰恰就是男主暴露脆弱。读者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男性给予的微小关切，不再满足于从自己的解读中发现男性的忠诚，更不会紧紧抓住在 “男子汉” 外表下流露的那一丢丢情感需求。她们要的是男主热烈、直白地承认对于女主的绝对需要与强烈依赖。

这样的男性角色塑造，显然是对于传统 “男子气概” 的反抗。这不仅是女性的解放，也是男性的解放。正如伦敦艺术大学校长、英国男性艺术家格雷森·佩里（Grayson Perry）在《男性的衰落》里所说，传统的 “男子气概” 就像一件束身衣，在它的限制之下，男性在成长过程中不断被社会文化告知要更独立、更勇敢、情绪更寡淡，他们的情感复杂程度遭到低估，情绪表达能力与情感求援的机会都被剥夺掉了。

说到这里，我们不禁会恍然悟到：那些读浪漫小说的女性在温柔男性身上所追寻的情感联结，不正是男性被压抑、被扼杀的那部分吗？在这样的刻板规训之下，女性被指责是脆弱的、“恋爱脑” 的、渴求爱的，而男性被养成是不能多愁善感、不能 “娘娘腔”、不能暴露感情需求的，但事实上，恰恰是这 “吃人”的文化，它批量制造了多少冷酷而毫无同理心的男性，就相应地制造了同等数量的 “疯女人”。

“第四爱”抗得起性别平权这面大旗吗？

女性向的情爱小说变革，向来是争取、掌控与界定女性情欲权利浪潮的重要部分。GB 也不例外，它通过幻想图文对 “第四爱” 的细化设定，不仅是令女性读者获得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轻易获取的情感需求，更是直接拓展了人类性与爱的全新模式。

“第四爱” 充满了对于过往性别身份、性别角色与性别规训的反思，“平权” 是她的基调，就像“第四爱” 贴吧的首页简介 —— “男女平等，互敬友爱”。“第四爱” 反对所谓的 “女尊男卑”、“女强男弱”，而强调平等、尊重，是一种突破传统性别规范的、自由平等、不受限制的的交往模式。

可是，这种追求政治正确、最大程度争取支持的态度，算不算一种妥协呢？一旦消解了其间男女权力的不对等，也就等于模糊了 “第四爱” 所具有的革命性。千百年来传统情爱关系对于男女悬殊地位的先天塑造，决定了反转的前提就是必须留出一部分空间，让女性占据绝对强势。“第四爱” 就是这个空间，她无需为此自我辩护。

再者，我们真的能够创造出一个没有凝视和物化的世界吗？每个人都在看与被看之中，每个人都通过他者来确立自我。承认吧，性别平等并不能成为有意思的性幻想，主导与被动才是快感的来源。

当然，第四爱也并不直接达到了性爱中的性别平等，比如将插入方视为强势方，“插入” 本身所具有的 “补偿性 penis 崇拜” 等等，也仍然是对传统观念的认同；而男性享有高潮女性却只有心理快感的模式，也遭到相当程度的质疑。但她至少对于过往模式作出了修正，也算曲线救国。

从更宏大的理想来说，第四爱依然不是我们最终的希冀。我们想要的，是所有性别 “天下大同”，是所有的爱无需重新命名，所有的欲望无需自我辩护。就从现在开始，所有男孩与女孩，请你们立刻动身，不必顾及一二三四五地去爱。 

参考文献：

【法】波伏瓦著;郑克鲁译.第二性.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美】珍妮斯.A.拉德威著，胡淑陈译.阅读浪漫小说.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

【英】格雷森·佩里著；张艳，许敏译.男性的衰落.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20.

陈亚亚. 从“女攻男受”到“第四爱”——试论青少年的性/别多元与平等之实践进程.性别多元：理论与实务研究（上）.,2012:11-19.

// 作者：周芷若

// 编辑：赵四

// 设计：板砖

BIE别的女孩致力于呈现一切女性视角的探索，支持女性/酷儿艺术家创作，为所有女性主义创作者搭建自由展示的平台，一起书写 HERstory。

我们相信智识，推崇创造，鼓励质疑，以独立的思考、先锋的态度与多元的性别观点，为每一位别的女孩带来灵感、智慧与勇气

公众号/微博/小红书：BIE别的女孩

BIE GIRLS is a sub-community of BIE Biede that covers gender-related content, aiming to explore thing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females. Topics in this community range from self-growth, intimate relationships and gender cognition, all the way to technology, knowledge and art. We believe in wisdom, advocate creativity and encourage people to question reality. We work to bring inspiration, wisdom and courage to every BIE girl via independent thinking, a pioneering attitude and diversified views on ge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