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自己的船感到难过
《婚姻故事》当然体现了或直白、或隐晦的女性叙述和女性主义。从妮可执着于回到洛杉矶(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重塑丢失的 “自我” )、妮可泡下却忘记喝掉的一杯杯茶(作为 “妻子” 和 “母亲”,她没有休憩和独处的时间,被家务、孩子等琐事围绕),到影片的第一个小高潮 —— 妮可向律师倾诉自己 “消失” 的过程:她是如何让渡权力,一步步妥协,如何在婚姻、家庭乃至自己的人生中失去主导权,作为“他者”,消失在查理的世界。
这一切都展示了普遍的真相:在异性恋婚姻制度里,女性客观上受到更多的牵绊,更容易面对结构性困境。但《婚姻故事》铺展开来的远不止这些。透过这场琐碎又漫长,充斥着尖锐,消耗,磨损的离婚全景,作为一个24岁的未婚恋女性,我看到的是 “被抛性” 的婚姻,和 “被抛性” 的爱情。
那场饱受赞誉的争吵戏里,查理终于愤怒地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妮可结婚时,他是备受好评的先锋派导演,才华横溢,前途无量,而妮可只是个一脱成名的电影明星。他有那么多选择,但他选择了妮可。对查理来说,进入婚姻是自毁,是他为爱所做的牺牲。查理也理解妮可的付出,“在《巫山云雨》这部电影后,她本可以待在洛杉矶当电影明星,但为了和我一起在纽约做戏剧,她放弃了。”
批评查理的缺席、不可靠、自私是容易的,打破婚姻叙事里刻板的预设却很困难。原来,所谓婚姻的失败,不只会因为“第三者” 这样贫瘠又呆板的刻画,也不仅仅是因为爱的逝去。我允许你入侵我的生活,即便这是一场灾难。这是我喜欢《婚姻故事》的一点,它真诚地陈述了爱:爱是复杂的、不受限的,爱无法消弭独立人格的其他渴求。在从未消失的爱中,妮可和查理都在沉重地抵抗着什么,而抵抗的对象……并不是彼此。
这是爱的 “被抛性” ,是爱情和 “自我” 的角力。面对爱时,我们不是从上而下的凝视,不是轻盈地走进某个漂亮舒适的房间。而是被抛出去,抛在粗糙的地面,抛在尘土飞扬的诸多可能之中。爱情可以让我们更开阔,更完善,不至于在 “自我” 的洪流中顾影自怜,筋疲力竭。爱情也意味着暴露,撕裂,伤害,授予某人能摧毁自己的力量。“爱不是一种可能性,它并不基于我们的努力和积极态度而存在,它可以没由来地打击我们,伤害我们。 (列维纳斯)” 但这份爱到底是情感的联合,还是痛苦的灼伤呢?这些我们都无从选择。就像 劳伦·贝兰特 所说:爱中人的自我重塑是不确定方向的,在爱里面人愿意坠落下去,而你不知道有没有垫子。
从儿时的童话,到长大后的文学影视作品,所有的叙事文本似乎都在摧毁着女孩对日常生活的理解。强势摧毁的同时,也在充满怜爱地绵密建构:“没有婚姻的女人是不完整的”,“王子和公主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好像没有人提醒女孩,人生的终极价值不是爱情,也不是一段美满的婚姻。爱有消极性和负面性,拥有让你更完善的爱情是难的,传承至今的婚姻制度是可疑的。
与《爱乐之城》相似,故事的最后,查理和妮可和平离婚。当查理再次回到妮可在洛杉矶的家时,彼时的妮可( 就像爱乐之城里的Mia )获得了艾美奖最佳导演提名,也有了新的男友。更年轻,给妮可更多注视和欣赏,能和亨利舒服自在玩游戏的,这样的男人。
这是电影给出的答案,妮可决定找回自我后,收获了事业上的成就和看似更好的爱情。在让观众看到残忍的婚姻真实后,又是一个 “施舍” 给女性的圆满的爱情故事。在这个层面,《婚姻故事》仍是平缓又安全的,它绕过问题的核心,在冷峻和似有似无的温情间,对情绪进行反复地细致研磨。伤害和撕裂的真实感,这种 “被抛性” 的爱的粗砺,在被两位艺术家生活中的音乐、华服、和戏剧包裹后,就又变得轻飘和虚幻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查理有65万刀的麦克阿瑟奖金,或像妮可有与生俱来的社群资源。这个世界,也不是只有纽约和加州。
但我依然会动容,不是因为好女孩得到了幸福结局,而是某种无可挽回的怅然若失,破碎失温时刻仍存在的人类的共通和理解。当妮可把离婚文件交给查理后,一家三口挤在狭窄的小床上,查理给儿子亨利读故事书:
“斯图亚特从沟壑里站起身来,爬进自己的汽车。开上道路,往北方驶去。太阳刚刚升起来,照在他右边的山坡上。他凝视着眼前无限延伸的大地,道路似乎很漫长,但天空很明亮。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正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行。”
妮可在一旁悄然落泪。查理问亨利,”斯图亚特真的是反应过度了,你不觉得吗?”。亨利眼睛明亮,并不看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他回答,“他为自己的船感到难过。”
就是这样的情绪吧, “她为自己的船感到难过。” 一种对失去的承认和感伤,对自由的无畏和渴望。当加州的落日在笔直的马路和棕榈树间延展,爱也和归家时刻的光辉一样,柔情,绵长,带着倦意,却仍温和凝聚。妮可跑向查理,蹲下拍拍他的脚背,查理非常熟悉地轻微抬脚,在妮可帮他系好散开的鞋带后,寻常地道谢。
我想我终于明白的是,我仍然对爱情有期待,但它对我来说,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