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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峻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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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一時代的體育軍事合流

李峻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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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年前的恐襲和美國對那場慘劇的回應,無疑是改變了世界。但當國家安全/反恐因此被塑造成世界「共識」,對美軍英軍的敬意可以透過職業運動在全球滲透時,人類沒有比之前更自由、更平等。


(本文另一版本發表於2021年9月17日香港《明報》)

911 恐襲20 周年前夕,美軍趕着完全撤離阿富汗。當年因為美軍入侵而失去統治權的塔利班則準備回朝執政。電視畫面顯示,大量阿富汗民眾一度湧到首都喀布爾機場,渴望趕在塔利班完全控制首都前離開。除了那些曾為西方政府服務過的阿富汗人外,最受關注的群體包括了阿富汗的女性運動員。

外界對阿富汗女性運動員以至是女性的關心,源於當年美軍揮軍阿富汗時,除了以塔利班包庇發動911 恐襲的阿爾蓋達為理由外,亦大打女權牌為軍事行動提供合理性。上世紀末塔利班統治阿富汗大部分地區時,當地女性連就學和就業的權利都被嚴重剝奪,參與體育運動更是天方夜譚。塔利班被推翻後,女性權利大幅改善,女性運動員就成為阿富汗進步的象徵。

當然我們不可能說,獲美國支持的新阿富汗政權之下,阿富汗人民就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單是阿富汗平民,估計有逾47,000 人在這場打了近20 年的戰爭中失去生命。2018 年爆出的阿富汗女足球員被性侵案,疑犯包括了阿富汗足協會長Keramuddin Keram 和其他跟政府有密切關係的人。Keramuddin Keram 後來因此案被國際足協判罰終身禁止出任足球相關職務,但始終沒有受到當地法律制裁。此案可謂過去20 年美軍進駐下,阿富汗女權進步下的一大污點。

縱使過去20 年的體制未能為被性侵的女性運動員爭回公道,但塔利班回朝後如何對待女性運動員,實在有太多未知數。這促使一些女性運動員趕緊出國。日前有塔利班官員對澳洲傳媒說女性將難以被允許參加體育運動。因911 慘劇而令阿富汗人民生活帶來巨變的時代,似已畫上句號。但另一邊廂,911 恐襲對美國體育運動的影響,其烙印仍然清晰可見。

我所說的烙印,不是指在當地以至世界各國入場觀看運動比賽要接受嚴格的保安檢查,但也與之相關。因為所有觀眾都有可能是恐怖分子,為了在場人士的安全,運動場保安級別有所提升。因911 慘劇而需要保障的安全,不單是人的安全,也有國家的安全。站在保障國家安全最前線的,不是一般的保安公司,而是軍隊。軍事宣傳融入職業運動,就是2001 年911 事件後的趨勢。

居住在香港的我們,剛在暑假看到奧運會在社會撕裂下如何凝造出社會團結的氣氛。20年前的恐襲後,美國的職業運動亦被視為治癒美國社會的藥方之一。有運動員自發帶着國旗步上賽場。911 襲擊發生後6 星期,即10 月底,紐約市為主場的洋基隊在棒球「世界大賽」第三戰主場迎戰亞利桑那響尾蛇。當晚開球禮的嘉賓正是總統喬治布殊。布殊穿起了紐約市消防的衛衣上場,他完成開球禮後,球迷一起高喊「USA、USA」回應。

這一幕所象徵的未必只是美國社會在慘劇後重新振作。因為早在10 月初,美軍已開始入侵阿富汗。在當時的社會氣氛下,支持美軍的行動,可謂唯一政治正確的選擇。而美國的職業運動,亦成為宣揚美國愛國主義和支持美軍的平台。在北美職棒大聯盟MLB,愛國歌曲God Bless America 在911 後成為各支球隊於第七局小休時經常播放的歌曲。2002年初美式足球超級碗賽事,其標誌圖案的原設計因為911 而更改。新設計以美國地圖和國旗三色為主體。自此,NFL 賽場就經常出現向美軍致敬的環節。


2003 年美國聯同英國等最親密的盟友入侵伊拉克以推翻薩達姆侯賽因的政權。除了後來始終找不到的所謂「大殺傷力武器」外,伊拉克政府被指支持恐怖主義,也曾被美國政府用作出兵理據。在英國國內,入侵伊拉克觸發了大型反戰運動。但與此同時,在球員、領隊以至班主都日趨全球化的英國職業足球,向英軍致敬的相關儀式變得比昔日更多、更受注目。以往多數只是剛好在「國殤星期日」(Remembrance Sunday)進行的比賽才會有為陣亡英軍默哀的儀式。近10 多年,則演變為各組別球隊在10 月底、11 月初開始戴上印有紅罌花(Red Poppy)的球衣參賽。透過這些儀式,英國國內以至世界各地的足球迷,每年都有幾星期被提示以下的信息:應向陣亡的英軍致意。

近年在英美目睹的軍事、國族和體育運動的結合,不是純然自發的。在英國,有皇家不列顛軍團(Royal British Legion)等組織積極推動,將軍事元素進一步跟流行文化融合。在美國,2015 年兩名共和黨國會議員所撰寫的報告揭露,在2011 至2014年期間,14 支美式足球NFL 球隊因為舉辦向美軍致敬的愛國運動,得到540 萬美元來自公帑的收入。由2012 至2015 年,美國國防部起碼花了1000 萬美元在職業運動隊伍身上,以收宣傳之效。

在愛國主義大旗下,異議聲音就是「異端邪說」。長期在英格蘭踢職業足球、家鄉手無寸鐵群眾曾死於英軍槍下的麥堅倫(James McClean),因為一直拒戴紅罌花上陣而被球迷喝倒采和受到死亡恐嚇。時為NFL 球隊匹茲堡鋼鐵者球員的Rashard Mendenhall,在2011 年質疑美國民眾上街慶祝拉登之死這行為,運動服裝品牌Champion 即取消了與他的贊助合約。

911 事件前的10 年,不少人以為冷戰的結果證明了:強調個人自由的資本主義就是人類文明可以尋找到的最理想制度。911 恐襲沒有摧毀資本主義,但它激起了世界最大強權美國國內的愛國主義和對美軍行動無條件的支持。當球迷、球員務必要為正在佔領別國國土的軍隊喝采時,其實又一次說明,「資本主義」跟「個人自由」實在是兩回事。

2016 年,NFL 球員Colin Kaepernick 在賽前拒為美國國歌站立。這名原效力三藩市淘金者隊的四分衛跟球隊約滿後無班可落,其職業美式足球員的事業實際上已終結。但隨着Black Lives Matter 運動在美國興起,繼而影響多個地方的運動員,反種族歧視的呼聲在這兩年已融入了西方職業運動場上,恍似成為了保守力量和進步派的角力場。

反種族歧視的呼聲在主流體壇佔了一席之地,當然是好事。然而,控訴國內的種族不平等,跟認同抵抗外敵、捍衛國家安全和利益的軍隊可以沒有矛盾。非洲裔運動員佔絕對多數的NFL,仍有恆常的Salute to Service(向軍人致敬)活動。MLB 有大量拉丁美洲球員,換言之,他們有不少是來自曾被美軍入侵的國家,但這無阻賽會每個賽季都舉辦幾次 Military Appreciation(向軍隊致謝)的活動。幾個星期後,我們看英超時亦必然會看到球衣上的紅罌花圖案。

20 年前的恐襲和美國對那場慘劇的回應,無疑是改變了世界。但當國家安全/反恐因此被塑造成世界「共識」,對美軍英軍的敬意可以透過職業運動在全球滲透時,人類沒有比之前更自由、更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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