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看红学:读俞平伯的《红楼梦辨》
说起《红楼梦》,我小时候囫囵吞枣粗略读了一遍,上大学时又比较认真地读了一遍,不过两次都停在了八十回,一直没有读续集。这是因为我一直听说后四十回是狗尾续貂,不读也罢。读一部书有头无尾,总是件遗憾的事;何况我并没读过后四十回,平白说它好坏无非是人云亦云。今年我终于读了后四十回续书,没想到越读越气,强忍着才算勉强读完了,简直是自讨没趣。本来打算写篇长文批评,后来读了蔡义江的文章《〈红楼梦〉续作与原作的落差》和俞平伯的这本《红楼梦辨》,把后四十回的毛病说得清清楚楚,我也就打消了动笔的想法。
这本《红楼梦辨》分成三卷,上卷主要谈《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卷分析前八十回,下卷是一些零散的研究。
俞平伯对后四十回持否定态度,而且不止针对现在这一种通行的续书,他干脆说《红楼梦》不能续,开卷第一篇就是《论续书底不可能》。他以为文章体现了作者的个性,越好的文章个性越强,不可能换个人续写。而续写《红楼梦》就更是难上加难:「第一,《红楼梦》是文学书,不是学术底论文,不能仅以面目符合为满足。第二,《红楼梦》是写实的作品,如续书人没有相似的环境,性情,虽极聪明,极审慎也不能胜任。」我以为话不能说绝,未必所有书都不能续,但续书确实是吃力不讨好。高鹗(姑且认为他是后四十回作者)离曹雪芹年代近,语言、生活环境都相差不远,依然写得不好,今人则连高鹗的水平都达不到了。
接下来俞平伯通过具体的研究分析,指出原书回目只有八十回,后四十回是另外补出。这一点学界已有共识,不必多说。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他对后四十回的批评。前面提到我先读了蔡义江的文章,其中观点几乎与俞平伯完全一致,我自己读完后四十回也是同样的感受(我现在反而好奇,怎么可能有人赞扬后四十回,将来可以找相关文章读一读)。
高鹗的功绩无可否认:一,续书促进了《红楼梦》的流行,肯读半部书的始终是少数;二,高鹗续书大体符合前文线索,保留了悲剧氛围。除此之外就全是毛病了。
作为续书,最大的问题就是与原著不符合。虽然原著没有结局,但是在前文中有许多暗示,贾家最后一定是衰败了,「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作者曹雪芹小时享受过荣华富贵,后来被抄家,变成穷困潦倒,这种前后的强烈反差、感怀身世的哀怨、人生如梦的空虚感原本就是《红楼梦》最基本的创作动机。续书虽然保留了悲剧氛围,内容却大打折扣,贾家只有宁府一支被抄家,后来又被皇上赦免,「所抄家产,全行赏还」,有惊无险。非但如此,明明最讨厌科举的贾宝玉却和贾兰一同中了举人,将来「兰桂齐芳」,贾家还要发达。就连最后贾宝玉出家,也是做神仙去了,皇上还给他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家族悲剧一再冲淡,结尾几乎是「大团圆」了。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贯穿全书的主线。续书里林黛玉去世,贾宝玉娶了薛宝钗,延续了原著的悲剧意图,这点是值得赞赏的。续书中林黛玉之死不可谓不动人,但为了达成这一效果,中间过程惨不忍睹,把情节逻辑和人物塑造全毁了。在这场婚事之前元春去世,按说贾宝玉要服丧;薛宝钗的哥哥进了监狱;贾政要到外地当官,马上就要出远门;于情于理,贾宝玉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娶薛宝钗,情节上说不通。为了让贾宝玉不反抗,高鹗安排他在续书里丢了通灵宝玉,成了一个痴呆傻子;林黛玉在续书里成了愁嫁女,整天想着嫁宝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含蓄,还要劝宝玉考功名;城府深、最懂人情世故的薛宝钗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原本最宠爱林黛玉的贾母变得冷酷无情、毫无心肝,硬生生把林黛玉逼死;原本支持宝黛恋的凤姐却要设下狗血的「调包计」陷害人。真如张爱玲所说:「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
其余还有无数的小毛病,这里就不一一复述了。要我说续书就是一部偶有亮点的二流小说,情节、文笔、格调都与前八十回相差悬殊。读到续书中林妹妹吃大头菜、大观园闹鬼,简直令人喷饭。
中卷分析前八十回,核心观点是「自传说」,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俞平伯将曹雪芹的写作态度归结于三点:一是怀才不遇,感叹自己身世;二是情场忏悔;三是为十二钗作传。随后又依据曹雪芹的身世,考据了《红楼梦》的年表和地点。
俞平伯既然是赫赫有名的红学专家,原以为他自然非常推崇《红楼梦》。没想到在《〈红楼梦〉底风格》这一篇里他写道:
「平心看来,《红楼梦》在世界文学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这一类小说,和一切中国底文学——诗,词,曲——在一个平面上。这类文学底特色,至多不过是个人身世性格底反映。《红楼梦》底态度虽有上说的三层,但总不过是身世之感,牢愁之语。即后来底忏悔了悟,以我从楔子里推想,亦并不能脱去东方思想底窠臼;不过因为旧欢难拾,身世飘零,悔恨无从,付诸一哭,于是发而为文章,以自怨自解。其用亦不过破闷醒目,避世消愁而已。故《红楼梦》性质亦与中国式的闲书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学之林。」
虽然他后面补充说「极喜欢读《红楼梦》,更极佩服曹雪芹」,但始终认为《红楼梦》是世界文学中的第二等。接下来又说「至于在现今我们中国文艺界中,《红楼梦》依然为第一等的作品,是毫无可疑的」,看来在他眼里中国第一等也只能算得上是世界第二等了。
无独有偶,俞平伯的老师、新红学的奠基人胡适同样贬低《红楼梦》。引用《与高阳书》里的几句话:「几万字的考证(指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差不多没有一句赞颂《红楼梦》文学价值的话。」「在那一个浅陋而人人自命风流才士的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与文学技术当然都不会高明到那儿去。」「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也比不上《老残游记》。」
《红楼梦》的文学价值自然不会由于某几个学者的贬损而失色,可是这一现象仍值得探讨。我以为红学从清朝到现在搞了两百年,基本都在走弯路,没有太多实际的成就。《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可这帮红学家们偏不把《红楼梦》当小说读。旧红学里有人把《红楼梦》解读成反清复明的政治隐喻,又有人猜《红楼梦》是写顺治和董小宛,要么说是写纳兰性德,这些牵强附会的谬论都被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推翻了。胡适考证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后四十回是旁人续写,开创了新红学。谁知这一派又走上了「自传说」的歪路,把《红楼梦》当成曹雪芹的自传,一门心思研究曹雪芹何许人也,「红学」成了「曹学」。
回过头来看俞平伯和胡适的观点,其实是有很大局限性的。他们生于晚清、成长于民国,正是丧权辱国、危急存亡的时代,学者们普遍丧失了民族自信心,以为西方文明就是高级,中国传统文化就是落后。哪怕是鲁迅也同样矫枉过正,把中医和京剧批评得一无是处。在这种偏见作用下,《红楼梦》这样典型的旧小说自然得不到好评价。
另外,「自传说」本身就是对《红楼梦》艺术价值的贬损。传记的价值取决于传主,无论说《红楼梦》写的是曹雪芹本人的事还是曹家的事,无非是清朝的官宦人家罢了,有什么了不得?既然把《红楼梦》当成了自传,顶多夸赞它写得真实。在《〈红楼梦〉底风格》里,俞平伯写道:
「《红楼梦》底目的是自传,行文底手段是写生……凡《红楼梦》中底人物都是极平凡的,并且有许多极污下不堪的……《红楼梦》所表现的人格,其弱点较为显露……他底材料全是实事,不能任意颠倒改造的,于是不得已要打破窠臼得罪读者了。」
后面他又引用友人傅孟真的话:「《红楼梦》底最大特色,是敢于得罪人底心理。」所谓敢于得罪人,俞平伯概括出两点:一是人物反脸谱化,书里角色有优点也有缺点;二是写悲剧,反映了社会问题。
这段评语可以说是相当过时了。今天的读者读到《红楼梦》,会以为它的特色是敢于得罪人吗?人物不单纯地分成好人坏人,描写社会悲剧,这是今天任何一部普通的现实主义小说或影视剧都能做到的,假若真的仅此而已,《红楼梦》何以被尊为名著呢?俞平伯又说《红楼梦》的好处是「怨而不怒」,这不过是说《红楼梦》的情感表现比较节制,早在《论语》里就提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不是什么稀奇的长处。
艺术欣赏不是科学,是一件主观的事。一个人的艺术欣赏能力,要靠感悟力和天性,并非纯粹是知识的积累。所以这世上有天才的诗人、画家、音乐家,年纪轻轻就能抵达艺术的巅峰。研究《红楼梦》的红学专家,尤其是擅长考据的这一派,学术本领自然高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品鉴小说的能力就更好。反过来说,正因为这派人以学究居多,性格里欠缺洒脱,更容易在故纸堆里钻牛角尖,有时还不如普通读者看得明白。说到底,千千万万读者喜欢《红楼梦》,绝不是因为反清复明,也不是因为这是一部真实准确的自传,更不是因为反映了阶级斗争,而是因为《红楼梦》里有生动的人物、漂亮的文字、精妙的情节,能带来极高的审美乐趣。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岂非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一旦脱离了文学,红学研究不过是小众的自娱自乐。比如《红楼梦》结局的探佚,我承认其中的趣味,任谁都会好奇八十回后情节如何发展。但《红楼梦》终究是部虚构的小说,在没有原稿的情况下,无端端猜测贾宝玉到底是娶了薛宝钗还是史湘云,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尝能让《红楼梦》的价值增减半分?所以《红楼梦辨》中的几篇探佚我也就是随便看看,只当是消遣解闷。
如果想要了解新红学的研究思路,这本《红楼梦辨》值得一读,具体观点就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