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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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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彩瓷中西合壁 走過流金歲月

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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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2019年初於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行的大型港彩/廣彩展覽。港彩/廣彩一直不被重視,其實它既是大量生產的生活瓷器,但也是非常精緻的藝術。可惜要承傳這門工藝並不容易,許多師傅不是過世就是退休,而願意投入時間學藝的人又鳳毛麟角。這次展覽是一次大型的港彩歷史紀錄,遺憾的是主辦單位沒有出版展覽場刊,無法在圖書館中為這麼精彩的展覽留一份紀錄。
譚志雄師傅在退休前,專注於較大型瓷器的製作,圖為他正在繪製雲龍圖。(蕭家怡攝)

數年前,從友人口中得知香港有一間手繪瓷廠,心生好奇下,就到位於九龍灣的粵東磁廠拜訪,自此認識了磁廠的現任當家曹志雄先生,也從此迷上了這些土產的廣彩瓷器。

「廣彩」大家一定見過而且相當熟悉,曾幾何時,我們家中的餐具,都是一些色彩繽紛,有各種傳統吉祥圖案的瓷器。小時候也許覺得它們過於俗艷,且帶有陣陣的「娘」味。但時至今天,要找一柄繪有蝶戀花圖案的湯匙,或公雞白菜碟子,可能要去粵東磁廠淘寶,或要走進博物館會才可一睹傳統「廣彩」的風采了。

韓戰爆發成香港彩瓷業契機

所謂的「廣彩」,就是「廣州織金彩瓷」的簡稱,是在白瓷上加上彩繪燒成的瓷器,實用觀賞兩者兼備。這門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工藝,始於康熙晚年,至乾隆年期成熟。由於當時的廣州是對外貿易的重要港口,而中國瓷器又是外國商人爭相採購的奢侈品,價值恐怕比絲綢更為貴重。最初他們購買的,都是江西景德鎮的瓷器,後來為了減低由內陸運到港口的運輸成本,瓷業商人在廣州設立工場,直接接受外商訂單,令廣州成為外銷瓷的重鎮。由於廣州本身沒有瓷土,所以燒瓷用的瓷胎都由景德鎮運來,彩繪師設計圖案後,在廣州上彩才出口。曾有一回請教本身是陶瓷專家的一新美術館總監楊春棠,他打趣的說:「廣彩其實是仿景德鎮的A貨,只要樣子做得跟景德鎮的差不多,外國人根本不會知道真正的產地。」

廣彩業在民初時,因戰亂而在其原鄉凋零,彩瓷師傅由廣州流落港澳,並在兩地落地生根了好一段日子。1926年,廣彩作坊主譚錦方和譚錦屏兩兄弟帶領十名廣彩工人到澳門,與台灣人袁濟川創辦「鎮記瓷莊」。至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廣彩廠商紛紛南下至香港和澳門設廠,在華洋共處的兩個殖民地中,延續了廣彩的生命,並在日後賦予了廣彩瓷更豐富的圖案和形狀。廣彩在港澳的全盛時期,可說是在五十年代朝鮮戰爭爆發,美國對中國實際禁運開始,至八十年代初中國實施改革開放初期的幾十年間。據粵東磁廠的曹志雄先生說:「在觀塘、大埔、中環士丹利等地方,就有大小瓷廠數十間,彩瓷工人過千,粵東在離島長洲、坪洲亦開設有三間廣彩工廠。」在韓戰期間,香港一個月可以出口1000箱彩瓷至歐美,可見瓷業在香港確曾有過光輝歲月。

廣彩牙邊花心碟,中央的「廣東玫瑰」是廣彩的經典圖案。

釉上彩色澤艷麗 圖案細緻且複雜

時至今天,粵東磁廠卻成為了香港碩果僅存的彩瓷廠。這家1928年在香港開業,原稱錦華隆的粵東磁廠,至今已有89年歷史,由昔日全盛時期有300名員工,到今天僅11人,而且只剩一位譚志雄師傅完全掌握廣彩的工藝,但他去年亦已退休。大量的金彩、粉彩、紅彩、藍彩,還有「廣東玫瑰」圖案、百蝶圖、錦邊鬥雞圖等嶺南地區常見風物,都難不到譚師傅。在他退休前,每逢到訪粵東,只要不是他休假的日子,也能見到他聚精會神地在白瓷上繪畫各種瓷器。他說:「廣彩最講求精細和生動,最難是畫線條,而且一落筆就要準確,不能起稿。別少看碟邊的滾邊,手不夠定根本畫不到,而且必須一氣呵成。」

要掌握廣彩的技法,當然不止是畫線條那麼簡單。配色、燒瓷也是一種很講功夫的技術。廣彩是釉上彩,需要燒兩次,在上釉時的顏色,和燒出來的時候會有很大差異,所以彩繪師傅在落筆時,就要準確估計成品的色澤。

廣彩大量使用「開光」,即在構圖時會開出一扇又一扇的窗,讓人觀賞時猶如在看窗外的景色一樣。這個技法其實宋朝已有,但在廣彩中廣泛採用。而要把每一個窗口的風景填滿,就需要花上大量的時間和功夫。如果是生產藝術瓷器,手繪的精緻和細膩就必需保留。但粵東磁廠在過去多年來,藝術瓷和日用瓷都有造,日用瓷的話就不能單靠手繪了。於是磁廠首先想到用膠印,在瓷胎上印下一個又一個圖案,然後填色。到三十年前左右,就發展出貼印,在稿上完成圖案設計,塗上彩釉,然後將貼紙濡濕,撕去保護膜,將圖案貼在白瓷胎上入窯燒。我們小時候的餐具,大概就是膠印和貼印的大量生產瓷器。

仿伊萬里圖案大碟,1988年永泰加彩。

「港彩」為「廣彩」注入新生命

在殖民地時代,粵東的客人包括歐洲名門、海內外各大酒店、各國駐港領事和港英政府的高官。因此,除了傳統廣彩圖案,粵東也繼承了廣彩作為外銷瓷的傳統,為客人度身訂做瓷器。由此可見,廣彩來到香港後,與原鄉廣州的彩瓷已不一樣,應該說是甚至更豐富,因而近年有學者提出「港彩」這個概念,為香港的彩瓷定位。

現在香港文化博物館的展覽「港彩流金:二十世紀香港彩瓷」,正是香港陶瓷研究會多年來為本地瓷業工作者作口述歷史的成果之一。

香港陶瓷研究會研究員黎淑儀在一個有關「港彩」的講座中指出,「港彩」既有廣彩的傳承,但也有自己的生命。在傳承方面,譚志雄師傅曾指出,中國在文革時期令好些廣彩技法失傳,而逃到香港和澳門的廣彩師傳,卻把廣彩傳統技法保存下來。「如在瓷器邊緣『開光』的位置,本來應該繪有複雜的圖案,但文革後的廣州彩瓷,都以打格子來填滿那些位置。」

至於港彩如何開辟出一片新天地?黎淑儀指出:「港彩中有些是西方皇室貴族委託香港瓷廠做的紋章瓷,也有迎合本地而生產的『嘜頭瓷』;此外還有中國風(chinoiserie)和仿日本風的彩瓷,如『中式伊萬里』;也有東西共冶的彩瓷,如道風山的聖經故事彩瓷中人物都是華人的模樣,這些都與傳統的廣彩不一樣。此外,洋人的要求也豐富了港彩的器形,如燈座、七子圍盤、煙灰缸等,基本上,港彩就是你想要訂造什麼,師傅們都做得到。」

藍彩督花瓷器,以麥理浩夫人命名,是粵東磁廠的暢銷港彩產品。

在眾多「港彩」中,最受歡迎而且流傳最廣泛的,「督花」應該當之無愧,今時今日走上粵東磁廠,一進門就可見到林林種種的督花瓷器,有手繪也有印花的,不同年代不同顏色的任君選擇。

「督花」其實是1975年前總督麥理浩夫人訂度的一套藍彩餐具,其裝飾紋樣與荷蘭陶瓷名鎮「代爾夫特」(Delft)的青花陶瓷紋樣酷似,後來粵東保留了其式樣,取名「督花」。除了原本的藍彩外,又因應本地訂戶的喜好而增加紅彩或其他顏色,成為粵東的長期暢銷作品。

2008年時,廣彩入選「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廣彩原鄉廣州因而投入資源培訓相關人才,薪火相傳。不過廣州今天生產的,均為藝術瓷,不具實用功能。相反,香港的粵東磁廠至今仍有為一些酒店訂製彩瓷菜單、餐具,甚至是用於喜慶場合的紀念瓷器,藝術與實用兼具。可惜,如今的港彩師傅都已屆退休之齡,磁廠未來如何也很難說。香港並沒有如日本般的「職人精神」,有一技之長的工藝師並沒有得到社會的認同;香港也不曾受過像歐美的「美術工藝運動」或日本的「民藝運動」的洗禮,在本土也沒有發起過類似的運動,無法令從事手工作業的人在社會地位和文化認受性方面有所提高,也難以令一些世襲的工藝可以一代一代承傳下去。想到這點,確是叫人黯然。

原文載於2019年3月號《信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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