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

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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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世界一样可怖的车轮顺畅地从他身上碾过,但人们依然神色自若、来回穿梭,好像这是一场仅我可见的车祸。后来的事情再没人通知。

以前我只知道好事是会害死人的。后来学到其实好事也会。


在许多事情发生之前的一年,我一直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实习。医院对面是市里的地标建筑虎头桥广场。节日期间这里总用来举办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灯彩都挂起来倒还显得红红火火,平时则单调得肃杀,像是卸掉浓妆的癌症病人。从导师的办公室望下去,整座广场就是一片偌大的灰布,许多黑点般的人在周边不规则地运动,茫然的雾笼在头顶,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得空我总和龙子团在一起喝酒,咒骂各自的专业和未来。现在想来,不知是不是那时候坏话讲得太多才导致了最后的结局。龙子团在一所很好的学校念分数线最高的专业,然而境遇似乎并没有比我好到哪里。这也让我不断地对既定的、晦暗的出路感到卑劣的安慰,但终究没有什么改善。一开始龙子团还爱跟我吹嘘自己见过某大牛、干过某项目、拿过某奖项,我当时在心底暗讽这些小聪明,好像谁没有点本事一样,对他极其鄙夷;后来大家都坦诚了许多,大约是发现找优越这种事也没什么乐子可言。

虎头桥广场和虎头桥并无关联,在远离我们市区的一座小城有座名叫虎头的桥,这是龙子团告诉我的。他说那是他中学时生活过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我们去那里玩过一天,虽然只是换了个地方喝酒。在龙子团离开之后,我独自去了一趟虎头桥,结果发现我们曾经去过的酒吧转让给了一家副食店,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龙子团说他最讨厌庆典,仅仅因为庆祝的事情从来都和他无关。“所以我也很讨厌虎头桥广场,虽然和我以前住的地方同名,但那些庆典让人一点思乡的感觉都没有。”

“是吗?我个人还蛮喜欢的,庆典说到底还算是好事,医院里就只有坏事。”

“只有好事是会坏事的。”

我赶忙拍他,问他是不是又喝多了。

龙子团不置可否,含糊着沉默了。


有一阵子我们没见过面。我日夜颠倒地上班,还要准备一堆无谓的资格考试,神经衰弱且错乱。在无穷的病历和无尽的龌龊中,医院变成了人间的边缘。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荒原,所有的事都会在荒原结束,而我已被困在这片荒原,无论是学历还是精神。以前龙子团问我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但我在这里拴得太紧了。“你知道,医学院都很地缘的,在哪里读书就决定你会在哪里工作……”我这么说服他,也说服自己,于是继续在这片土地心安理得地躺着。然而说服也有限。有时候我觉得医院就是人间的全部,有时候又觉得医院什么也改变不了:无法改变该来的,也无法改变该走的;无法改变什么是“该”,也无法改变什么是“不该”。

龙子团不知去忙了什么,再见面时突然请我吃了很贵的一餐。他变得极瘦,人看着比纸还薄,神采也黯淡不明,口袋倒是莫名鼓了。

“到哪里发财了,怎么一直联系不上你?”

龙子团用力地大笑起来,反而埋怨我,“那是因为你还不够想联系我。”

那顿饭早就忘了吃了些什么,只记得每道菜都是按顺序上的,一人一例,吃完一道再送下一道。在侍者权威般的注视下,我艰难地咽了很多不知其味但貌似名贵的菜品。难熬的一餐结束后,龙子团跟我在虎头桥广场边上散步。我告诉他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里,广场上还是一如既往,沉寂又喜庆,喜庆又沉寂。又问他,怎么突然有钱来这么贵的餐厅。龙子团微微缩起脖子,整个人更像一条树根,对降温的夜风表现出敌意。我听到他的呼吸顿了一下,仿佛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我们最后在广场边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喝着龙子团去便利店买的冰酒,风冷得像斧子劈在身上。我能感觉到他冻得发抖,即便如此还是机械地灌着酒。广场的深夜只有橘黄的微弱灯光,旗杆把寒风撞得呼啦啦响,我们除了这种不知所云的事情什么也做不了。那晚冷得人几乎死掉,我虔诚地希望突然来一场暴风雪把我永远地埋起来。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如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最虔诚的时刻便就此作废。


跟龙子团继续做了一段时间的“酒友”。在酒馆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有所好转,仍然和“健康”毫不相干。那时突然有空出去喝酒则是因为广场上出了事。一次灯光秀活动上突然发生电路起火,火势太大波及到了医院,因此暂停了一段时间的学生实习。尽管官方通告将起火原因归为线路老化,民间还是流传着火灾的种种传闻。有版本说是有人假借灯光秀聚众集会结果出现意外,亦有版本说是有人失业破产报复社会。

我和龙子团自然也谈起此事。他反倒说他开始对广场改观了。“只有好事是会坏事的。”他仍旧坚持。

不知该说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事情本身变得太迅速,广场上火灾残留的痕迹很快被彻底清理干净。人们重新聚到一起,沉寂又喜庆,喜庆又沉寂。我也回到医院实习。后来常常怀疑究竟是谁拥有了谁的记忆,谁又改变了谁的记忆。有许多我仍然清楚记得的事,却因为没有别的人记得而无法言说,同时也必然有许多我不曾记住的事被旁人这样孤独地铭记。

那一年龙子团即将毕业,而我继续留在学校读书,并且在同一家医院做漫长的规培。但我们都不知道将来能做什么。我总在楼上的办公室凝视那些黑点般不规则运动的人们,我也只不过是黑点——没有“梦”可言的、扁平的黑点,缀在历史书的纸页上也只是杂质的黑点,围绕着命运毫不自知地度过一生的黑点。有时我会在空着的停尸房躺一会儿,尝试站在生与死交界的地方,站在人间的边缘望向天堂或是地狱,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确认自己依然活着。

龙子团喝醉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又一次在夜晚的广场边分别时,他醉得过分失态,固执地蹲在路边重复喃喃,“我不想往前走,不想走……”又趴在没有一点温度的地面上摸索着,似在找寻什么,袖口和裤膝都磨破。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广场上坐到天明,在空荡荡的寒夜里试图感同身受他的“不走”,回去大病一场,住了半月的病房。半梦半醒间,我仿似听到龙子团来过,仿似听到他笑话我痴傻,仿似听到他在我耳边哼唱:“I'll make your life worth living, I'll take and I'll be giving... ”仿似听到他说:“凌真,下次再见的时候要活着啊!”


被警察联系都是以后的事了。他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龙长江的人,我自然是不认识的。消停几天后,对方居然当面找到我,拿着龙子团的照片告诉我说他涉嫌电信诈骗。考虑到还是在校学生,警察又称不排除是他先受骗后又遭人利用,只问我有没有他的消息。

我没有。那是龙子团第二次消失,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去向。

再一次重逢是一个深冬的清晨,我在医院刚刚值完夜班,意外接到一通陌生来电。电话那头竟是龙子团。他大着舌头喊我,说要来医院找我。我猜他是又喝醉了,先和急诊打声招呼让她们准备醒酒药,披上外衣匆匆出门。在一片涌动的人群中,我终于看到了龙子团。他正穿过戒严的马路,穿着袖口破了的棉衣和膝盖磨毛的牛仔裤,醉酒的脸在晨雾中显得无比飘忽,像一个绛紫色的幽灵。然而还未等我喊住他,龙子团就倒在广场前的路口,像世界一样可怖的车轮从他身上顺畅地碾过,但人们依然神色自若、来回穿梭,好像这是一场仅我可见的车祸。那一天,“喜迎xx纪念日,本市自行车协会组织城市越野活动,自虎头桥广场出发,环城三十五公里,市民积极响应,热情高涨。”后来的事情再没人通知。

原稿定于2022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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