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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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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葬礼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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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葬礼,我写了两个月多,几度想要放弃。最近没有写文章的状态,觉得写得一团糟。但好歹写了这么多,姑且当记录。

广场上靠里搭起席棚,L形的一边是酒桌,另一边是“厨窑“。

”厨窑“是个历史遗留称呼,从前住窑洞,红白事用来做饭的那一洞便是厨窑。这个称呼,即使人们后来从窑洞搬到了砖瓦房,甚至如今在新修广场的开阔空间接待客人,也仍然把餐食服务叫做“厨窑里的事”。葬礼前一夜,总管分派执客任务,讲起这个词,是许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听到。

当然,也因为这是许多年以来我以“执客”身份参与的第一个葬礼。“执客”,即是红白事上帮忙做服务工作的亲友乡邻。我十几岁离开家乡,对于“执客”这一身份,是全然陌生的。这次碰上邻居婶婶的丧事,那天去祭奠烧纸,主动请缨帮忙。村里的每个男性,一生总有许多的执客要当。总管犹豫一下,笑说那你提前一天来,看能做啥事做点啥,也熟悉一下程序。

于是,葬礼前一天,我早早前去。以前,厨窑里的活,都是村里人做,如今,有了专业团队,但农村任何事情要花的精力都是城里的几倍功夫,专业团队也无法覆盖全场,仍需要很多人手帮忙做准备工作,我看到很多久未谋面的叔伯兄弟和婶子嫂嫂,还有很多在我记忆里还是小孩然而实际已经是个大人甚至中年人的晚辈。空闲时聊天,主要话题当然是我爹的状况,听说回来竟然好多了,说能吃饭就好了家里倒底气候好些云云。

我年轻时很怯这样的场合,常常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我妈常咬牙切齿,嘟囔说别人家娃娃如何如何能说会道,给父母长脸。多年不回村,如今不怕了,看见老人,反而想主动聊上几句。那天,我找很多人聊天。一位婶婶建议我给父母在县城租房子过冬,几位堂兄和我吐槽如今基层工作难干。曾是派出所所长如今已退休的堂兄,收到儿子发的百度网盘链接,不知道怎么打开,找我帮忙。在市里当监理的叔叔,57岁,头发全白了。

我那天做的事,包括将一些锅碗桌椅和一些柴禾、一盆羊汤从家里运送去招待客人的村广场,和一位侄子把一桶泔水倒去沟里,和孝子孝女们一起去“请主”、和一位堂弟拉一头羊。

  • 请主

“请主”的主力是五服中的孝子孝女,我不是。我的活是当四个旗手中的一个。发小一听,小声嘀咕,糊闹呢,打旗是年轻的人事嘛。我说没事,当自己年轻,就是年轻人。

“请主”,是去那些已先于婶婶去世的她的妯娌们的坟上,请她们魂灵回家,好在第二天陪伴婶婶去往她不熟悉也许会寂寞害怕的黄泉路。

打旗的共有四个,两个是我的侄子辈,一个是外村的小孩。我和叫利平的侄子,各持龙凤旗在旗手之先,另外两个彩旗随后。打头的是吹鼓手,镇后的是全身镐素的孝子孝女。

利平虽然是我的侄子,但只小我一岁。他家住我家塬上,小时候常一起玩。有个小他很多的妹妹,长到几岁,掉到沟里摔死了。当妈的碎了心,弃了农家田园,跟着丈夫带着利平去了县城。多年不见,他和我一样成了个中年人,上唇胡子未刮,比我记忆中沉默寡言。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像年轻时的我,不擅寒暄。另一个侄子,利平告诉我叫海东,在县上开汽车修理厂。海东不认识我,我做了自我介绍,他才不大热情地说,哦,那我听过。那个外村来的小孩,人们叫他“郭总管“。他十几岁,”总管“之称不过戏谑。海东说,那孩子全大队不管谁家死了人,都主动跑去帮人家打旗,好像脑子不太好。”郭总管“总一幅笑脸,做为旗手兢兢业业,头顶没有树枝的地方,必然把旗杆撑得直直的。别人打趣他,他一笑置之。

从前的村庄大,墓地也分散。那一趟”请主“之旅,走了将近十里路,多半荒草没径。有位婶婶,埋在我家旧宅的隔壁。我趁机趟过荒草,去看了眼我在其中长到十几岁的地方。房子很多年前就拆掉了,窑洞坍塌到面目全非,大门不知去向,核桃树依然参天。那棵我从上面掉下来过的桐树,还有长在墙角每年采摘季节被刺到哇哇乱叫的花椒树,难觅踪迹。

小时村庄分为”庄里“和”咀里“,如果把庄里比作城中心,那么咀里相当于郊区。但城市不断扩大,城郊没准会繁华,村里年轻人进了城,咀里人填庄里空。我家旧宅仍算庄里,已然荒芜至此,咀里,如今整个空了。

  • 领羊

请主回来刚坐下,又被派去拉羊。发小也在被点名单,他冲我嘿嘿笑,说你得找个好搭档,不然怕是不行。我突然紧张起来,怎么还难度挺大吗?

五头绵羊,关在逝者家门外路边一辆农用车的车厢里,呆立着,偶尔低头,又抬起来。总管指令,两人一组,拉前腿。我还没搞清状况,车厢门被打开,一头羊被赶了下来。有两个人上前,各拽一只前腿,便往前拖。习惯了四条腿走路的绵羊,突然两条腿受控,被强行拖拽,两条后腿只能跳着走。它很惊恐,奋力挣扎,头侧往一边,像是期待身后的同类救援,如同电视剧里那些被强抢的民女。人类不管羊的恐惧,只管不讲道理死拉硬拽。我那时确实有些畏缩,一来觉得手段粗暴,二来担心力气不够被羊挣脱。

然而该来总要来,很快轮到我,和一位堂弟组队。那羊很肥,体重不轻,拖着颇费力气。它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我的胳膊上,甚至有时嘴会蹭到胳膊,怕它下口,提心吊胆,和它一起呼哧呼哧挣扎前行。

我们被拦停在大门口,等前面的人和羊出来。

隔着院子的灵堂里传出哭声时,前羊被拖出来,经过我们身边,奔赴已搭设好的“刑场”。

我们进去时,哭声已止,灵堂左右挤满全身缟素的孝子孝女,只留出灵前一点空地。灵堂里铺有瓷砖,瓷砖上水渍斑斑,羊一涉足,便打趔趄,跪倒在地。负责人手捏一瓶矿泉水,拎起羊耳将水灌入。绵羊立足未稳,更添惶惑,拼命想站起来,却只能不断打滑。一屋子人都看着羊。有人说,太滑了,找个垫子来吧。羊耳朵里被灌了更多的水,地面也便更滑。总管在门口说,话给回上。负责人便对绵羊说,儿和女都孝顺着哩,赶紧领了吧。有人从门外拿进来一张麻布,正要铺地上,只听负责人说,领了领了。我转头,见绵羊前腿跪地,兀自快速晃脑甩耳。水珠飞溅。它自是再不堪忍受耳朵里的水,人类却自说自划,认为那代表死者领受了儿女孝心,心满意足往生极乐。

那头拖了最长时间的绵羊,后来和其它四只同类一起,被开膛破肚,洗剥干净,成为第二天宴席上的一道好菜。在等着杀羊的时间,发小悄悄给我说,一屋子人跪着给羊说好话这种事,荒唐得很。我笑笑,古老习俗里太多荒唐的成份了。

那天晚上,我带着一身臊味回家,不知是羊尿还是羊本身的味道。

  • 葬礼

睡前订了闹钟,操心早起,睡得不大踏实。

是先被鞭炮声吵醒,既而闹钟才响。五点钟,天很黑,家人尚在睡梦当中。匆匆洗漱,扛上铁锨出门。出去又折返,在锨把顶端缠上一圈黑色的胶布。走到涝池边,送葬的队伍已在百米开外。站路边等,然后混入其中。婶婶的几个孩子都在县上工作,一个还是大官,送葬的队伍里,外来人口远超乡邻。昨天有人提前割了草,但路况依然糟糕。我用手机照着脚下,旁边有人搭讪,问是不是埋在村里的公墓。言语间多有羡慕,他们村都没有公墓,都埋在自家地头,很多人后来还要翻埋。我问为什么翻埋,答曰埋得不好,家里常出事。我想起白家轩。想说埋在公墓家里出事的怕也不在少数,但没听说谁翻埋。没说。

前面喧嚷,到跟前看,婶婶的孙子歪了脚,坐在路边哼哼。他很大了,在读高中。我和他爹小时一起长大,假如我有孩子,也有那么大了。有个那么大的孩子,会是种什么感觉?

一公里多的路程,天光渐渐明亮。婶婶的墓,就掘在那天我和哥去踩点的地方。假如我爹先走一步,那里如今躺着的,应该是我爹。

那墓像是个窑洞,位于地平面以下,由一道斜坡和地面相连。墓室横批刻有四个字:驾鹤西游。

一身缟素的孝子孝女不只是婶婶的孩子,还有侄孙辈若干人。亲生的孩子眼皮浮肿,其他人面无表情,有的在开玩笑,跪在墓前,举行若干仪式。具体我忘了,大多数时候我在和发小聊天。我问他是不是村里每家有事,都得请假回家。他说基本如此,农村嘛,都靠互相帮忙,同事都这样,领导自己也是。我问掘墓的人是否收取报酬,说不收,义务劳动。总管呢?也是。总管是我的一位堂兄,年过六巡,腿脚不怎么好,从葬礼开始筹备到最终结束一连几天,几乎一刻不得闲。大家为什么愿意这样?因为传统,也因为谁家都有老人,最后都得靠乡邻帮忙。我听说还有专门哭丧的队伍,咱村有人雇吗?那没有,那雇了得被人骂死。

棺材入墓,耽搁了好些时候。据说是因为进去的两个儿子力气不够,抬不动棺头,因而卡在坡道尽头。

那都要平常干惯农活,一身力气的人,那俩坐办公室的儿子怎么行?

听到乡邻议论,我在想,有天轮到我,会不会也卡在这里?

埋土的主要工作,是挖掘机完成的,亲友乡邻只是象征性地用铁锨铲土全上墓堆。很多外来的人开车,不带铁锨,用我们的。我跟发小耳语,你还认识你的锨吗?那时,颇为自己临走前贴胶布的行为洋洋自得。

逝者入土为安,活着的人才好放心吃喝。

那天,参加奠礼的车辆,排出几公里,我家门口,一度堵得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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