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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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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算小說|生滾粥

食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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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活在平行宇宙,至少不能感知到自己活在平行宇宙,這是很可悲的。一輩子活得像條不回頭的直線,左腳踏在這條路上,右腳就踏不到另一條。所以每個人多多少少有點窺探慾,總想知道別人在幹什麼,捕捉別人的故事,以彌補自己生活的單調。

但他們卻不肯把自己的故事輕易告訴別人。有個聰明人曾說,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我們交換過來,各自手裡依舊只有一個蘋果——用學究氣的話來翻譯,這就是經濟資本,所以每個人都捂緊自己的口袋,手往別人的兜裡掏;但是你有一個故事,我有一個故事,我們交換後每人都知道了兩個故事——這是文化資本,可以雙贏。聽上去挺美,可惜這個聰明人忘記了,交換出去太多次的故事會貶值,像祥林嫂嘴裡的「阿毛」一樣產生負的外部性。而藏得緊緊的故事卻跟皇室裡面的古董花瓶一樣值錢,各種秘史和禁書總不乏人去追尋。有個定理叫「物以稀為貴」,但即使物品本身不稀罕,藏得緊了也能構建稀缺感,從而升值。有時我懷疑歷朝歷代那些對當朝某段開國歷史秘而不宣的人,是為了幾百年後子孫挖出來賣個好價錢,像挖出爛在地裡的馬鈴薯一樣,挖出自己祖上的不風光。

沒有土豆遺產繼承權的普通人只能用窺探來滿足自己旺盛的求知欲。有的人用眼睛,走在路上東張西望。但是這種方法很危險,容易被發現;而且對身體健康有影響,有時你得假裝斜視,為此去配個眼鏡。最好的方式是在觀鳥課程上假裝用望遠鏡找鳥,實際上卻在瞄準別人家半開半合的窗簾。可是現在城市裡一年見不到幾隻鳥,用倍數高得像顯微鏡的望遠鏡看半天,看到的都是漂浮在空中的固體粒子,觀鳥課堂由此被輿論指責為「觀個鳥」課堂,已經銷聲匿跡多年。用耳朵是個相對可行的方法,等紅綠燈的時候身邊的大媽在聊今天的大白菜漲了價家裡的小孫女比男孩子還皮,走過購物步行街你聽到一對閨蜜在聊哪對明星結了婚又離了哪個高中同學又劈腿了。故事資本最集中的聚集地是飯館。這是我獨自吃飯的趣味之一,點一碗便宜的車仔面,就可以靜靜地收割方圓四個桌子的聲音。但這種方法依舊有缺陷。有時飯館太嘈雜,我就必須伸長了耳朵去聽,這樣下去遲早會進化成招風耳。更糟的是人們很善於隱藏,在公共場所他們只討論別人的事情,別人的鞋子和別人的孩子,我知道,一定有另外一個世界躲在我看不見的什麼地方。

有些像我一樣不滿足於偷偷摸摸窺探的人,就一起成立了一個新的學科,叫社會情報學。收集情報聽起來像是臥底幹的活,把窺探欲曝露得太明顯,被科學界指責沒有價值中立性。後來我有一個同行的朋友發表了一篇論文,建議更名為「社會打交道學」,用方法論代替本體論,這樣就大大增加了客觀性指數。這個建議很快就被協會採納了,我們的學科也由此成為一個燙手山芋。哦不,一個炙手可熱的山芋。比起專門出土和考據爛馬鈴薯的前朝秘史學,我覺得我們的燙手山芋還是更有前景些。



用「打交道」來概括我們學科的研究方法,其實是不太準確的。我們學科的研究工具很多,可惜沒有一個統一的名字,都是像華佗發明五禽戲那樣取一些非常樸素的自然名。有時路過我們辦公室會聽見這樣的對話:

「嘿老王,你的那個題目,打算撒網還是解剖?」

「都不行,年代太久,得去砍樹。」

這時那人准會以為我們是農林漁牧學,狐疑地退到大門外反覆打量那塊「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牌子。其實撒網法指的是發問卷,需要隨機性和巨大的樣本量,上世紀九十年代一個愛吃魚的老教授命了這個名。解剖法則是個案訪談,最高的境界是庖丁解牛,你還沒有問什麼,訪談對象就自動把造就自己今日成就的心理因素家庭因素朋輩因素組織因素政策因素一一概念化,筆錄抄下來就是一篇論文。砍樹是用在已經找不到當事人的研究上,只能用觀察年輪的方式來分析。有時砍樹的人會碰上挖馬鈴薯的人,乾脆合作課題,這樣我們就趟進了交叉學科的這灘時髦的渾水。

但是這種命名方式畢竟不像話,每次社科類期刊的編輯看見〈 魚鱗分析——以S漁村為例〉、〈B城1949-1979年古樹綜述〉這樣的題目,總是把文章打回來,還客氣地打聲招呼:「您好,您的稿子我看過了,內容很好,不過恐怕您應該投給《農學研究》。」這讓我決心也發一篇論文,為我們的方法論正名。名稱已經想好了,就叫「打開五感」法。這是從前觀鳥還沒變成「觀個鳥」的時候,我在自然體驗課程中學到的詞語。要義就是眼睛要看,耳朵要聽,鼻子要聞,嘴巴要嚐,雙手要觸摸,全方位地瞭解研究對象。在我看來這也很像一個美食家的工作。坐在桌子前,你等待一盤紅燒鯉魚。首先廚房傳出鍋裡的魚歡快的滋滋聲,香氣隨之彌漫了整個餐廳鑽進了鼻腔,然後你看見帶著焦色的魚覆蓋著蔥和辣椒送上桌來,魚肉的質感通過叉子或筷子傳遞到手上,最終,唇舌享受了終極的美味。你徹徹底底地瞭解了這一盤魚。

不過,紅燒魚畢竟只是一個比喻,我們還不至於像對待小白鼠一樣殘酷,把訪談對象做成菜。於是我們新創了一個方法,用談戀愛的方式來踐行「打開五感」法。由於需要研究不同性別、不同年齡、不同種族與國家的人,我就只好男女通吃,少長咸集,黑白不分。跟男人在一起我就是異性戀者,跟女人在一起我就是同性戀者,當前男友和前女友碰面的時候,我只好解釋我是雙性戀。其實投身學術研究之前我一次也沒談過,也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不知道的事情,怎麼講也沒錯。後來有些人覺得這個研究方法不錯,就是效率太低,像搞撒網法的人總是埋怨解剖法樣本量不足一樣。所以他們改用了約砲的方式,發論文的速度蹭蹭蹭上漲,還經常借此機會用經費跨國旅遊。不過,我想我還是個比較守舊老派的人,對於太快捷便利的方法,總懷疑它不怎麼靠譜。可能我是要落伍了。



剛踏入學術界,我接的第一個計畫是「飲食與社會」的課題。剛剛說過,我是個老派的人,在吃上面也是如此,並且深信一個人吃什麼體現著這個人的消費品味。就好比說,愛吃生滾粥的人一定懂得享受生活,愛吃速食的人一定追求工作高效率。我就愛吃生滾粥,可惜自己不會做,只好下館子為拉動國家內需做貢獻。我最常去的是一家專賣生滾粥的老字號,去多了跟老闆也熟,接了這個計畫之後,就讓他幫我物色研究對象。而我平時多去消費,當做報答。

我設計的研究計畫十分完美。研究對象應該涵蓋所有的類型:男、女;老、中、青;本地人、外地人。這樣交叉起來,一共要做12個個案,也就是說,需要談12場戀愛。每場戀愛一個月,只需要一年時間就可以收集好資料,再花半年時間形成報告,就可以結題了。而研究過程能否順利,除了撩妹和撩漢技能以外,最切要的是將他們的一切言行和背景往研究假設上引導——文化品位決定了消費選擇。

「具體來說,就是他們來吃您家的生滾粥,不是您家生滾粥好吃而已,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享受慢生活,重視生活品質,這是一種文化。所以,您除了感謝顧客的錢袋子,更要感謝他們自小優渥高雅的家庭環境,品位不俗的朋輩群體和清閒高薪的工作條件。」

老闆用毛巾擦了擦油膩的手,把頭一揚,滿臉紅光:「我懂!就是要讓他們的家人、朋友和老闆也一起來吃我家的生滾粥嘛!」

「那拜託您多幫我留意下研究對象囖。」

「容易,不就是找對象嘛。二十多歲的大姑娘最好找對象了。」

「是研究對象……」

「那還不一樣?有了對象,愛怎麼研究怎麼研究。」

就這樣,我開闢了我的第一個田野。



大學時代的棄坑舊文,恩,可能不會有後續。但捨不得這個俏皮開頭,先存個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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