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在路上 我们此地此刻:Kyrie、歌、岩井俊二,以及我(投稿)

醒前消息 Le Rêve Luc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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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yrie 被迫了失去了家人,被天灾与命运玩弄,所以流离。我被既存的文化拒绝,主动回避原生家庭,走向与以往的人生割裂的必然,也是在流离。
Kyrie 在路上主义音乐节

这篇文章可能有剧透。并且,由于私域的描述过多,这篇文章和影评二字大概无关。

发端

Beach, sea and sky. Nothing else. It suddenly hit me that this was the world's biggest stage, a stage without end. As if it were only the two of us, alone on the whole planet.

沙滩,海洋,与天空,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这是世界上最为宽阔无垠、没有尽头的舞台——突然意识到的这件事冲击着我的脑海。但这个舞台仿佛只剩我们两人,整个星球最孤独的两人。

from the official synopsis of "Kyrie", in English

约莫一年多前,我注意到岩井老师的一则特报:

让我在意的并不是影片中出现的出演者的名字,而是一声又一声交叠的“世界はどこにもないよ、だけど今ここを歩くんだ。希望とか見当たらない、だけどあなたがここにいるから”。

在这之间影片中的人物和内容不断闪过,(后来我才知道,这条影片)和电影本身七零八落的组成一般。他们想说什么,他们想讲什么呢?Kyrie?是谁?唱的是什么歌?她能成为 Glico 和 Lily Chou-chou 吗?

这条影片在当时无疑显得有些神秘了。岩井老师的确也是这样性格的人吧。

过了两三个月,《Kyrie 之歌》(港译《祈怜之歌》)释出了第一条预告片。当时我想,要不把预告片翻译到国内吧,毕竟这是岩井的新电影,或许还能抢个头香,能让更多人知道 Kyrie 也好,能让自己在翻译预告的过程中一丝一缕地了解这段故事也好。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来看,确实抢中了头香。但结果上,和那些开口就是青春伤痛的《莉莉周》(又译《青春电幻物语》)伪影迷一样,在莲见将刀刺向青苹果之后的故事毫不关心。而最让我失落的事实,大概还是在后台分析上看到的观众组成几乎有 70% 的人都是男主演松村北斗的粉丝。就像岩井俊二本人在中文网站上投稿以来,最多人看的影片只有第一条入驻官宣。

在这样微小的正反馈中,我还是继续追踪着接下来的预告片、音乐,以及幕后。直到现在,围绕着 Kyrie 之歌这部电影所做的素人翻译工作马上就要满一整年,并且尚未告终。

哦,对了,第一则特报中出现的台词,也就是电影主题歌《キリエ・憐れみの讃歌》,即垂怜颂歌的 Chorus 部分。我给出的翻译是“世界已经无处可寻,但我现在还走在这里。希望也无处可觅,但还有你在这里。”

这个故事,从这里说起有些为时已晚,那么先把时针往前拨一点。


真正的发端

自分のトラウマを掘り下げていけば、つらい思いをしたこともあって、それが何ともいとおしいんでしょうね。忌まわしくもあり、いとおしくもあり、どっちもあるんでそしょうね。

深入挖掘自己的创伤的话,会发现也有艰辛的时刻存在,但它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怀念。既令人痛恨憎恶,又教人珍惜怀念,这两种心情都存在。

from 岩井俊二

我一直以为要笑着走在这里,才能发现之前的荆棘意味如何,因为人并不应该成为歌颂苦难的动物。人活着的时候,互相伤害完全无法避免,我们能做的是创造最小化的苦,然后彼此互相莞尔一笑。

两年前的这个时间点,我站在一个在当时自己的视角上并不起眼的十字路口上。重要的是在那里遇见的人,而不是那个地方本身。两年后的今天我终于能从容地提起我和的那段经历,但她的名字已经不能再提了,因为现在人人都知道她在那一年出现在了乌市大火后的乌中路上。这些都是后话。

我和她当时在暧昧中,之后感受到两人灵与心的同调性之后的我、在父母逼迫下愈显压抑的我用尽全力向她表达了爱意。据她说,这个过程像是两人在走钢丝。“我那時候大概就猜得到彼此之間的較勁,但看到一點點走向實現的過程無比奇妙。怎麼說呢?曖昧就是種互相折磨的快樂,如果之後某天愛意得到回應,那麼之前的苦悶焦躁都會在一瞬間升華為強烈的滿足,就像為了最後一刻的苦行一樣。所以這個過程真的,很難忘吧。”“我真的喜歡我們兩個走鋼絲一樣默契心跳的那種感覺。”

我以为,这种心情,像南方。伤口上的盐,谁都撒一把,可谁也不说出来。[1]

在这之前,我和她一起看了《青春电幻物语》;在这之后,我和她一起看了《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这两部作品是我真正接触岩井导演之始。

最早与岩井的作品产生联系的时候,是在这之前不知道还要多少年,大概是一个很早的时候。那会儿大概是 2017 年,《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上映不久,我偶然听到了由 Hec & Pascal(ヘクとパスカル)演出的《fish in the pool》。它在十几年前的花与爱丽丝中出现过,而在这一回终于添上了歌词。Hec & Pascal 也是有岩井本人参加的六人音乐团体。

这首歌在我的资料库中存在许多年,没有丢弃过,总会在一些不特定的时间被我打开播放。

对于电影,以及各种作品,我并不是一个能轻易被标题吸引的人。因此,我时常与许多优秀的作品擦肩而过。也就是说,若没有她将岩井导演介绍给我,我可能不会去看他的电影。

至于我和她,在一起同往上海的航班上初次相见,直到那年夏末离开上海后的两个月之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小半年,能在她身边的时间只有将近一个月。当时的我站在不起眼的十字路口上,畏惧未来,不知道往哪里去,风很大,可以乘上它到远处,也可能被刮得东倒西歪、坠入谷底。我也从未面对过这样炽热的恋情,更未面对过在这之下强烈的分离焦虑和家庭的轮番轰炸,再加上精神疾病终于决堤下产生的强烈的自我厌恶,一系列复杂的感情糅合在一起,连当时抗压能力最强的我也没能扛住。当时的我为了将影响控制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便自作主张地停止了联系。带来的后果是压抑了自己的所有情感和一部分语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很难再感受到浪漫情绪。但很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心情。

没有想到的是,在我身上,流动的生活与平淡的日常并存,直至今天。凝固的身体呆在凝固的房间里,这个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就像风停后我在缓慢的溪流中登上一叶扁舟,慢慢地向远方驶去。我还在路上。但不久,乌市大火后的那件事中传来噩耗,我明白时代的汹涌将她刮向了另一处,我们真正失散流离了。她所遭受的,是我们都难以想象的。

两年后的当下,她终于在时代风暴之后得以喘息,我在大陆的这一边,她在大陆的另一边,我们都在流离,都走了很远。我终于能够去面对两年前的经历,给它画个句号,向她问声安好。只是她再也没法回到上海,也没法和我一起看《Kyrie 之歌》了。

从第一次看《青春电幻物语》,之后看《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后,我又独自欣赏了《燕尾蝶》《花与爱丽丝》《情书》《被遗忘的新娘》《梦旅人》,以及《最后的情书》这几部作品,好像用一种代偿的心理来恶补一样。岩井的作品在我口中很难说出具体的内容,他的笔触通常聚焦于渺小而又足够多元的个体,以及具体而饱满的女性情感,而故事却又不是简单的单线与双线。在故事与人物之外,还有小林武史的音乐与已故的篠田昇的影像艺术,他们在感官上带来的感受更易于打通情感,这些事物在岩井看似捉摸不透的描写中扩展了他语言的边界,使得更多人能够与作品共情。这也是为什么岩井俊二巅峰时期的作品背后,小林和篠田是必不可少的两位重要角色。

今天,岩井已经 61 岁了,在制作 Kyrie 时,篠田昇已经不在他身边,还剩小林一人。他固然有无法避免无法忘记的回忆,我也一样。在我观看并且制作 Kyrie 夏彦预告片的翻译时,这位由松村北斗饰演的、不算合格的未婚夫所说的一句话让我很受触动。

自分のしでかしたことを、なかったことをしたい気持ちがあります。

我一心想让自己所干的那些错事没有发生过。

from 潮見夏彦, in「キリエのうた」


311、遗忘的伤痕,与幕后

一ヶ月後、ひしゃげた桃子の自転車が見つかった。母のとく子は観念して、娘のために小さな葬儀を執り行った。夏彦は友人の一人として参列した。焼香を済ませ、帰ろうとした夏彦は、とく子に一礼した。とく子もただ黙って、夏彦に一礼で返した。

一个月后,人们发现了桃子那辆被压得粉碎的自行车。她的母亲德子这下才肯接受现实,为自己的女儿操办了一场简单的葬礼。作为桃子的友人之一,夏彦出席了这场葬礼。香烛燃尽后准备返回的夏彦,向德子鞠了一躬。德子只是一言不发,向夏彦还了一躬。

from 岩井俊二未発表作品「フルマラソン」

岩井在创作《Kyrie 之歌》之前,曾写过一本叫做《全程马拉松》(フルマラソン)的短篇小说。我们没人知道这个短篇,一个 20 多页的短篇的全貌,只知道它讲的是住在仙台的男高中生夏彦,为了寻找在海啸受灾区失联的爱人,沿着海岸跑了 42 公里的故事。42 公里差不多就是全程马拉松的距离。这个夏彦即为《Kyrie 之歌》中潮見夏彦的原型。

全程马拉松没有完结,没有正式发行,但这段故事被置入了《Kyrie 之歌》当中。这段创作秘话来自 NHK ETV 在去年 10 月底播出的纪录片「いま ここを歩く ~映画監督・岩井俊二~」之中。当时,《Kyrie 之歌》才在日本上映不久,釜山国际电影节才刚结束(《Kyrie 之歌》在BIFF的 A Window on Asian Cinema 单元中展映),离我最近的香港也传出了 Kyrie 即将公映的消息,但公映版和香港亚洲电影节展映版都删去了一个小时的内容,我打消了去香港看 Kyrie 的想法,自觉短期内看到 Kyrie 无望,于是拜托朋友帮忙将那部纪录片录制下来,准备抽时间自己看完加翻译。谁知,这部纪录片在我电脑里一躺就是七个月,没有动过。并且当时《Kyrie 之歌》主要的预告片和观影指南该出的该翻的也差不多了,便陷入了怠惰之中。

直到今年六月初,我才把这部纪录片的翻译完成。纪录片的标题「いま ここを歩く」neta 自垂怜颂歌的那句歌词「だけど今ここを歩くんだ」,这部纪录片当然也是在讲《Kyrie 之歌》创作幕后的。对于翻译标题这件事情我琢磨了半个钟头,如何让人们看到标题就能知道它与《Kyrie 之歌》有关?我早就翻译出了原 neta 但毫无采信度的矛盾该如何解决?当我发现《Kyrie 之歌》这部电影在中文圈根本没有认知度时,一下子就把这两个问题抛到脑后,化用了自己译的歌词,将标题翻译为《走在 此地此刻》。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这部纪录片,才发现这比我之前只翻译预告片“一丝一缕地了解这段故事”的效果好得多,对岩井俊二的了解也比只从各种文章、影评甚至电影本身立体充实得多。岩井有着导演应当具有的特质,在表达与呈现上一丝不苟,甚至在虚构与非虚构的交界中最大程度地尊重现实,并且直面自己的创作会给现实所带来的影响。而他个人的特点也同样突出,看上去是个老人但内心还是个青年,也有自己深沉的感情,比如 311 伤痕,或者种种,若用揶揄的话,大概是那句经典的“我觉得你有一种疏离感”。但很显然,岩井虽然捉摸不透,但他的感情却落在实处,他用自己的独特去不断扩展表达的边界,去让尽可能多的人感受到人文关怀,与更多人共情,而不是像年轻的长发文艺男一样自以为鹤立鸡群。

岩井作为一个表达者,首先他尊重自己的感情,他直面了 311 大地震的创伤,即使地震当时他并不在日本。其次他尊重他人的感情,他关心自己的工作人员,关心自己家乡的同胞,在制作 Kyrie 的取材过程中,小心翼翼地避免引起受灾地人们的创伤记忆,去贴近他们的感受。今年起始,石川能登半岛再次发生强烈地震,也许是出于避免为观众造成二次创伤考量,Kyrie 官网几乎是在震后同一时间就在页头刊登了一封给观众的信。在当今这个矛盾激化、人们拒绝互相理解的社会,这样的品质真的非常难得。

对岩井来说,311 的创伤不仅在当时,更多的还在之后的影响。当岩井回到日本,去受灾地看到废墟时,他无法思考,也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语言被阻塞,只能拿起摄影机去记录。他也找不到方法去应对,虚无感充斥着他全身。

的确是有些类似的情形。

在音乐上的 311,我的记忆除了当时在日本各地巡演为人们加油的 AKB48,剩下的就是那首复兴支援计划曲《花は咲く》。这首歌由当时 NHK 请求菅野洋子与岩井俊二两人分别作曲作词,且在之后的时间里被众多人、众多语言、众多改编地演绎过

花は 花は 花は咲く
いつか生まれる君に
花は 花は 花は咲く
わたしは何を残しただろう

花朵啊 花朵啊 花朵在绽放
为了终有一天来到世间的你
花朵啊 花朵啊 花朵在绽放
我还能留下些什么呢

from 花は咲く

在 2018 年,Hec & Pascal 发行了首张专辑《既視感未視感》,这张有岩井本人参与、同时也是岩井本人御用音乐团体的首张专辑,同样收录了这首歌。在专辑标题中,“既视感”代表这些曲子曾在哪里听过,“未视感”代表这些曲子实际上是第一次听,也就是说,这是一张翻唱专辑。这张专辑中的《花は咲く》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版。

谈起当代的日本,离不开的一定是 311。而当我谈起 311 时,离不开的一定是这首歌。这首歌的确具有相当的“日本性”。歌词里写满了怀念、牵挂,以及些微对未来的期许,听来让人感到朝花夕拾的悲凉感。

他们便是如此对待 311 的记忆的:将 311 放在蓝色的容器里,记住生还者所说的话,用想象力的边界去揣测逝者所说的话,将他们好好保存起来,以对抗遗忘。

这首歌也是站在逝者的角度上去写的。岩井听过一位在石卷的受灾者说:“我们能听到的故事是幸存者的故事,而不是逝者的经历。”于是岩井决定屈服于自己的想象力,尝试与不存在的生命共情,尝试写下无法被描绘的感受,尝试为无法发声的人发声。[2]

我以为 311 的人文关怀就是构成《Kyrie 之歌》的基石。311 已经过去了十余年,日本的创作者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自发地表达着对这场灾难的铭记。在彼岸的中国,这些年许多人已经对这种集体的铭记感到疲劳。经历了三年的疫情防控,许多人对官方引导的感动、悼念不屑一顾,拒绝被裹挟进非自发的集体情绪之中。关于三年的疫情防控,人们只想着遗忘,抛下这段日子,当作它没有发生,把这场三年的集体性浩劫当作不存在。也因为种种的荒谬现实,人们对一切集体性的记忆拒以千里之外,甚至拒绝彼此相连,原子化仍在加速。所以许多人会对 311 背景的作品感到审美疲劳甚至本能排斥吧,去年看了新海诚的《铃芽之旅》,今年看《Kyrie 之歌》,一看又是 311,就将自己排除在感受外了,大家其实都不会在意这种情绪是自发还是非自发,况且很多中国人没有经历过 311。两国民众的这些情绪,其实都应该得到理解,毕竟彼此之间确实存在着共通性,因为岩井的电影在对抗日本本土对 311 的遗忘,讲中文的人们也有许多在对抗遗忘那三年,可惜后者的声音的确很难被听见,至少很难被不受干涉地写成故事搬到荧幕上。

所以,就结果上来看,如果只从 311 的视角,或是从集体性创伤的视角来看的话,《Kyrie 之歌》这部影片所扩展过的语言的边界,最后还是没能越过国界。

忘れたい。忘れなくない。

想要遗忘。不忍遗忘。

from "Kyrie" promotion 「潮見夏彦」

映画とは、記録ではなく、記憶を伝える、風化しないジャーナリズムだ。

电影,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传承记忆,是永不风化的记者魂。

from 大林宣彦


青春路上物语・关于 Kyrie 的一切

同样的,作为一个无归属的异邦人,我从 311 能体会到的始终有限。

Kyrie,由 AiNA THE END 饰演,本部电影的女主角,名字叫小塚路花。她的艺名 Kyrie 来源于其姐姐小塚希(Kyrie)的名字。Kyrie 在 311 大地震引发的海啸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在流离中逐渐长大,成为了一名街头歌手。而我在这部电影中共感最强的部分就是流离二字。

幼年时期,我被父母带到新的城市,改了籍贯,也被父母教育了新的认同。但我时常为我的出身地感到迷惑,因为每当谈起时,我父母不管是出于学籍还是各种原因总是模糊其辞,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家乡。在成长时期,我很少去主动接近中文领域的文化,而是在日本的地上地下文化间流离。这并未为我增添一丝一毫对日本的亲近。但后果是我被困在东亚泡泡里难以脱出,很难认同欧美文化中心主义,对中国本土的东西也很难认同。而长期在日本文化中浸泡的我,文化取向却夹在东亚与西方之间,但又将这其中儒家性与霸权性的一切有关联的部分连根拔起。因为作为酷儿,在这些文化中完全找不到属于我的位置。

之后我离开长大的地方,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过着一种充满流动性的生活,自由地选择家人,并且互不隶属。我没有母语,硬要说有的话,现在也已磨灭了。在中文的几大口音中,我只会讲标准国语,并且发音台湾化。英语的发音则是更加偏向日语。我在很多地方都被当做是外国人,而当人们问我我到底是哪里人时,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对自身的归属与民族没有任何认同。

岩井早期的另一部电影《燕尾蝶》也描写了稍有一些类似的人,他们是在改革开放后从中国偷渡到日本的非法居留者,那时日本经济强盛,在现在円安的时代我们无法想象。他们为赚日元来到日本,被日本人称为円盗,他们聚集的地方被叫做円都。他们找不到中国人的位置,也无法融入日本人,于是认同自己为円都人。片中一位美裔人士,无法讲出标准的英语,只能讲日语,却被日本人当作外国人,他拉着円都人一起称自己为第三文化之子(Third Culture Kids)。我以为这个词汇沾染了一些后殖民主义研究者的铜臭味 [3],也认同不起来。而円都人、円都鼠,对我来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Kyrie 被迫了失去了家人,被天灾与命运玩弄,所以流离。我被既存的文化拒绝,主动回避原生家庭,走向与以往的人生割裂的必然,也是在流离。虽然流离的原因不同,但我和 Kyrie 都有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哪里是家?

还有一个共感的点,叫做连接。

Kyrie 不会说话,只能放声高歌。但 Kyrie 并非不能说话,只是她一说话,就会哭得停不下来。311 大地震不仅夺走了她的家人,还夺走了她与人讲话的能力。除了笔谈以外,歌唱是 Kyrie 唯一表达自己的方式。她用自己的歌声在流离的路上与人相识相知。

当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我的表达能力有障碍。我在电脑上输入的速度并不慢,但我一分钟好像只能输入四、五十个字。我打字时,感觉和惊恐发作时讲话一样如鲠在喉,有时我甚至无法讲中文。但我任何时候都力求能用清晰简单的表达让人听懂我说的话。我在 SNS 上,在生活里,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残缺的表达贴近他人。

今年我开始学习如何正确地唱歌。在获得一次偶然的表演机会后,我登上了我的初舞台。那是今年年初。在当时选曲我犹豫了一阵,选择了《キリエ・憐れみの讃歌》,这是我正式演唱的第一首歌。我对自己的声音不怀自信,但遇到了赏识我的音乐人,她愿意提供给我学习声乐的机会。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说,我唱这首歌的声音很像原唱歌手 AiNA THE END。我仍然不明白我是否能成为一名歌手,但我深知我没有使用中文演唱的能力。

Kyrie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Kyrie 是姐姐希的读音,也是妹妹路花的艺名。Kyrie 这个名字在香港的翻译是“祈怜”而不是“垂怜”,祈怜是平等的祝福、祈祷、许愿,是人与人之间相连接的友善品质,垂怜是来自上位者的嗟来之食,是宗教的符号,它不平等,它仰赖着必定落空的一厢情愿,期望所谓的神能垂下头看你一眼,但没有什么神,这是无处可寻的世界(世界はどこにもない)。

Kyrie 是无数流离的人,是原子化后无法成形却些微连接的你我,是人类的脆弱无能(人間の無力さ),是海边沉默地躺着的无数贝壳,是靠近这些贝壳用心倾听就能听到的远方的声音,是暗淡的星星。

Kyrie是垂怜颂歌(キリエ・憐れみの讃歌),是燃心成灰的夜晚(心 燃え尽きてしまった夜),是泪痕断流的早晨(涙が枯れていた朝),是任命运捉弄却只能忍耐(それすらも 受け入れて),是畏惧时代低头躲闪(あの時は 目を伏せて),是一声若不是这样就好了吧(こんなはずじゃなかったよね)的叹息,是反复折磨的痛苦(繰り返す 痛みにも),是终将枯萎的未来(朽ちて果てていく),也是在悲伤的尽头(悲しみの先の方で),此地此刻走在路上(いまここを歩くんだ),也是在未知的明天里涅槃重生(知ることのない明日に 生まれ変わっていたんだ),也是我珍视的每一个人和走过的路(大切な人 大切な日々),还是“共同經歷沉澱下來的部分變成理解彼此的詞典(何度でも 何度だっていく すべてが重なってくために)”。

除此以外,还说过:“愛是一切情感的總和,是對一個人強烈的感恩、強烈的恨、強烈的羨慕、強烈的厭惡、強烈的渴望……這些都在一起的時候。”爱,或者一切情感的载体,这也是 Kyrie。

这是我对 Kyrie 的所有理解,此之谓“路上主義”。


在上海,Kyrie,相遇与分别,最后一块拼图

在一年前刚开始做 Kyrie 之歌预告片翻译的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碰到能在戏院里看上的机会。当时想,明年上海国际电影节能看到吧,肯定会上的。

当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了《妈的多重宇宙》,一票难求。其中的一位女同性恋角色被当局视为烫嘴的山芋,而女主演杨紫琼又被自卑地视作华人之光,让官媒的报道很是尴尬。几个月后,噩耗传来:或许是因为本片的关系,上影节失去了自主选片权,展映影片需要电影局审批。这次事件被称为 510 事件。按照目前的审片标准,即使 Kyrie 过审几乎无难度,但这几年错综复杂的政治神经仍让人感到希望渺茫。[4]

一个半月前,今年上影节片单陆续公布,公布了半个月,终于看到了岩井俊二的名字,只是片名是《花与爱丽丝》和《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

又过了几天,5 月 23 日,名导新作单元里出现了岩井的名字与片名《Kyrie 之歌》。陆中译名算是确定了。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若没有这部电影,我算是白跑了一趟,并且会启用备选方案。5月29日,《Kyrie 之歌》实体碟发售,并且同步上线日本本土流媒体 U-Next,这意味着当天海贼版资源就会流出。不到两三天的时间,一份潦草的中文翻译出现在网路上,使用的片源正是从 U-Next 流出的版本,《Kyrie 之歌》这部电影总算进入了中文观众的视野中,马上便有了不同之前的讨论度。这是我去年连续几个月翻译预告片都没有办到的事情,此时我还在制作前文 NHK 纪录片的中文字幕。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抢到电影票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直到开票直前一日,我才收到了岩井俊二本人即将闪现上海的消息,《Kyrie 之歌》映后 Q&A 环节会有他上场,意味着这是我离岩井最近的一次。我连夜排票,学习去年失败经验,整理出最佳时间表,默默将 Kyrie 见面会场次的抢票优先级提升至第一顺位,并且在微博、豆瓣、小红书等多个 SNS 来回穿梭,发现没人提起此事,不禁怀疑乡民们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还好抢票过程有惊无险,有了大量经验,片单中的电影都抢到了票。托了偶然的福,我认识了一小群岩井的影迷,得到了更多不在社群媒体上出现的资讯。在岩井发推前,我们就得到了他会在当天 Kyrie 见面会场次之前的时间在上海影城后方那家豪华酒店内公开出场的消息。那是上影节官方举办的岩井俊二大师班,一般观众无法进入,只有持证人员才能畅通无阻。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约好了当天在酒店门口碰面。

当天我是最早到酒店门口的。即使我穿上了自己花费最多的量产系服装,化上稍微精致一些的妆容,我还是感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究其根本,我活得像鼠,他们活得像人。于是我用鼠鼠一般接地气的方式试图与周围的人展开交流,拿出了压箱底的白盒软七星,盯准周围的人,无论是影迷也好,持证的 Staff 也好,只要有在抽烟就尝试递过去寒暄几句。很快我就得到了有用的信息:在大师班结束后,岩井俊二会在原地举行签名会,不问身份,来者不拒。然后马上就把这条未曾公开的消息发到了我们几个人的群里。

所有人很快就集齐了,有人带了《情书》场刊和一封给岩井的信,还做了一把特别漂亮的应援扇,有人带了光速送到中国的 Kyrie 实体碟,还有人带了《情书》的 OST。我手上只有一张 Kyrie 的海报,并且《莉莉周》的 CD 和巨幅海报还躺在远方的出租屋里,略显寒酸。现场排着长队,但岩井签名的速度很利落。他这几天的确也挺累的。

当队列排到我的时候,我发现岩井就坐在我的面前,一袭长发,穿着朴素的服装,表情温和,但捉摸不透。我双手将 Kyrie 的海报奉上,鞠了一躬,对他说:“いつ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

岩井回复我:“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你)。”那声音很小,现场并不十分嘈杂,但他说的话的确很难听见。然后我便与岩井分开,短暂的一面便结束了。

之前有想过和岩井见面了到底该说些什么,也会想起无数个在 Lilyholic 上倾泻情绪的深夜,有许多的话想说,甚至还妄想能和他在路上吹吹风。但人在眼前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谢谢,除此以外没有更多的语言了。

然后到美琪大戏院,和期待已久的小镇亚比姐妹见上了一面。我们在戏院门口抽烟,谈论过往,谈论种种,同为小镇长大的人的我,和她有许多共同语言与交叠的过往。但我们都有彼此的场次要赶,这次会面同样短暂。《Kyrie 之歌》马上就要开场了,我们不得不拥抱彼此,然后亲吻,然后告别。但我们可以期待下一次见面。

我总算坐在戏院的席位上和《Kyrie 之歌》见面了。我就这样听着 Kyrie 唱的歌,听着 Kyrie 周围的人们唱的歌,听着中世纪的赞美诗,看着她渐渐在歌声中疗愈自己,看着她逐渐能发出声音,看着她在路上长大,看着让人不适的地震,看着令人皱眉的床戏,看着让我惊恐发作的强奸场面,看着阿希被海啸卷走画面变灰,看着夏彦跑完一场全程马拉松一无所获,看着夏彦在 Kyrie 身上赎罪,看着公职人员机械地做自以为正确的事情,看着在这些夹缝中成长为音乐人的 Kyrie,看着 Kyrie 在路上主义音乐节上、在与警察的对峙中乘着音乐飞上天空,看着 Kyrie 走过海岸、雪地,回到路上,看着这些如同 Kyrie 被撕扯的命运与人生一般割裂的电影镜头和故事的断片,看完了这段需要付出代价才能理解的故事。

三个小时的电影结束了,岩井走上台与影迷见面,把他们的问题回答完,但这一晚的现场,没有人能走到岩井身边与他交谈。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当影迷们发现从后门匆忙离开的岩井簇拥而上时,我想起了《莉莉周》的那场演唱会中发生的事故。[5]

但影迷们对这部电影的态度和面对岩井本人的狂热截然不同,很多人对《Kyrie 之歌》并不买账。但这没关系,不用付出代价,或者只付出一点点代价的人生是他们的福分,虽然这需要以收缩感受力的边界作为代价。

一天前,我和同行者,那位愿意一直陪伴我的人,花了一整个下午看完了《花与爱丽丝》和《花与爱丽丝杀人事件》,回酒店的路上,我们经过了,我前女友的家门口。我努力想象她当时在楼上面对着怎样的情绪,努力想象她究竟是如何被赶出了这里,努力想象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大无畏接受了她的周围成为地狱。从两年前她在这里把我送走以后,这是我第二次回到这个地方。从半年前她到大陆的另一边以后,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地方。我们最后还是经过了一个相同的地方。然后我在这里嬉笑嗔骂,他妈的,上海。

这一天,我和那位同行者,在走路回到酒店的路途中,不由自主地唱起了祈怜(Kyrie)之歌。这超出了残酷的伤痕,因为这是流淌的生命、流动的人生。我发觉我还走在路上唱着歌,走着走着,听到了锁链掉下来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我发觉我的身体里,从腹部到喉头,充满了一种透明但光点闪闪的物质,它好像要托着我和我的歌声飞上天空,这也许是以太。

然后我感到一件事我要马上、立刻、现在就去做,我要去给躺在酒店房间里那位布满伤痕的姐姐说一句我爱你。

優しい夜 きみはどこまでも歩いていく 大人になるまで
悲しい夜 きみはどこまでも歩いていく 大人になるまで
もしも歌えたら きみのこと 歌にするよ
歌えたら いつか歌えたら だけどまだ音痴だな

在温柔的夜里 你漫无目的走个不停 直到你走成个大人
在难过的夜里 你漫无目的走个不停 直到你走成个大人
若我能放声高歌 就把你的一切 唱成一首歌
若我能放声高歌 若哪日我能放声高歌 但是我还没法好好唱歌

from 音痴の聖歌

注:
[1] 此句出自腰乐队专辑《相见恨晚 Better Late Than Never》中曲目《不止是南方 Not Only in the South》。
[2] 参见「向着明天」复兴支援曲指引 | NHK东日本大地震计划
[3] 参见 Hello Coaching! 上 Y.S. 发表的文章中对第三文化之子的定义。
[4] 参见 WeChat 公众平台文章《5.10 事件与上海国际电影节》,作者妖灵妖。
[5] 参见 Lilyholic 官网上出自《青春电幻物语》的新闻:1999 年 12 月 9 日 帝都晨报 「摇滚音乐上的死者 演唱会结束后观众间发生连环踩踏事故」

作者:Marguerite Cinderella Aya Gautier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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