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伯伯的大江大海 (1)——故事之前與之後
倪宗榮伯伯民國二十年生,母親在他剛出生後就離開了,奶奶把他帶大。父親加入共軍,他從了國軍。民國三十七年徐蚌會戰(淮海戰役),倪伯伯才十七歲。民國三十八年,隨國軍撤退來台,一生獨身,一生飄盪。
當年跟著部隊撤退來台的基層士官兵是台灣史上的一頁悲傷,但社會大眾至今對這群貧病孤寡的基層榮民關注極少。因為鄉音、經濟與社會地位上的弱勢,大多無法融入地方社團。老鄉一個個離世後,就是獨來獨往。但只要有機會聽他們說起當年,大多是精氣神十足,或罵或笑,一說就說到底。活到這個歲數,再也不用顧慮什麼。五年前的那場訪談,聽著伯伯的個人生命歷程是如何被扭進這場時代悲劇。徐蚌會戰是扭轉國共雙方態勢的關鍵性戰役,國軍從此一路敗退,退到台灣。倪伯伯描述當年國軍的軍紀渙散、搞白色恐怖,說他最討厭表演游泳給歸國華僑看,當兵又不是搞馬戲團。談論著一串歷史悲劇,現場氣氛意外的幽默。我曾訪談過一位阿美族長老,她自嘲原住民就是因為數學不及格,才會從日治時代、國民政府遷台,越來越弱勢。我至今仍不了解,為何有些當事人選擇用幽默自嘲的方式去談論被壓迫。歷經動盪,回顧這一生,倪伯伯說他很喜歡現在的生活,鄰居們對他很照顧,內心充滿感恩,這輩子沒什麼好怨的。看著伯伯的住處,一塵不染、物品擺放整齊。院子也整理的清爽舒適。時代就藏在不起眼的街頭巷尾,真是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
倪伯伯是前海軍陸戰隊員,八十幾歲的身體仍非常硬朗,保持每天運動健走的習慣。三年前的某場大雨,倪伯伯照常在路邊健走,被一位急著回家逆向行駛的機車騎士撞倒,雙腿粉碎性骨折。被救護車到市區醫院、自己簽下手術同意書、送進開刀房,舉目無親的他從頭到尾獨自承受。村長、母親和幾位村民跑去探視,我問一位在那醫院任職的護理師朋友,後續該如何復健。他說,八十七歲的老人,要復健成先前的樣子,非常困難了。
在高齡與重病的夾擊下,很少人是個勇士。短短一星期的病房生活,讓一個被生命波折淬鍊出來的硬漢變回軟弱的孩子。頭幾天,倔強直喊沒問題他要回家,在病房發脾氣惹得護理師頭大。五天後,再也不抵抗,悲傷地呢喃想要見那當年撕破臉、從此三十年沒聯絡的乾兒子。
找了村長討論,透過警察聯繫上那位乾兒子,聽說在基隆開計程車。那天親自現身的只有媳婦,眾人心裡臆度,三十年來形同陌路,是為了死後家屬可領的那半俸。但就算三十年沒見,也是法律上最親的唯一一人,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廣義再加點牽強的落葉歸根,繼續講究有沒有孝心陪著一個需要長期復健的老乾爹,是種奢侈。母親回到倪伯伯住處,幫忙打包伯伯交代的重要物品。伯伯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母親卸下那個一直掛在客廳牆上的聖母、聖嬰與聖若瑟三口圖,折好,交給了那位媳婦。從此,我問母親是否有倪伯伯的後續消息,她絕口不提,也拒絕探問下落。
倪伯伯的舊居已被改裝成時下流行的風格小書店。倪伯伯離開後沒多久,房子新主人在地方臉書社團貼著免費贈送日用品的公告。我看著那些照片,全是伯伯帶不走的物品。老兵才會穿的過時黑色皮鞋、老兵才會穿的襯衫,還有充滿時代感的舊棉被,到底誰會想要?我知道那些日用品都代表著關於那個人和他那個時代的意義,也知道這些物品的主人是受了什麼樣的苦而不得不離開那,但我同時也清楚,人世間有種痛苦只能自己承受,那些意義、故事,不是每個人都有那個義務去知道與在乎。從此,那個房被翻新改造,觀光客在此進進出出,倪伯伯與這裡的一切連帶完全消失,像名冊上輕易被劃去的名,一個永遠無法納入歷史的名。
倪伯伯離開這個村莊後,我繼續想著,就算是再怎麼邊緣的獨居老兵,至少也會在生活過的地方留下什麼蛛絲馬跡。向天主教堂的教友打聽,有個虔誠的老教友說,倪伯伯很少和教友互動,康樂活動一律不參加。但不論寒流或豪雨,每天清晨彌撒與週日彌撒,還有復活節、聖誕節的特別彌撒,他幾乎不缺席,總是坐在固定的位置。隨著無數次彌撒儀式的跪下、站起、又跪下,那座位前的踏板上,也跪出了兩條痕。兩條清晰的印記,朝向祭壇牆上那懸在十字架上的受苦之身。
幾年前,我在某本書收錄倪伯伯的口述故事。那書已絕版,但故事要繼續傳遞。除了教堂椅子踏板上的那兩條跪痕,那段口述是像倪伯伯這樣的獨身老兵曾經活過的最好證明。我不知道倪伯伯現在在哪,是否還在世上,只知道這個未曾回過彼岸老家的老兵,人生最後的夢也沒有達成。當年,他離開榮家,再度回到村子,就是惦念那個天主教堂。倪伯伯說過,死後骨灰隨便處理沒關係,他最重視的是那場殯葬彌撒,這是他一生最大的希望。撇開一身伶仃飄盪的身軀,讓靈魂在神父與教友的祝禱聲中迎向主的國。但一生堅定的信仰,並不保證命運會待他寬厚些。顛盪一生,最後依然帶著痛苦的身軀客居他方,下落不明。我盡可能在口述中保留他的史觀、他的情緒、他對那些人事物的嘲諷,與他的放下,這段口述故事,完全是屬於倪伯伯的大江大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