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阿土生 04 “工”农同盟
诸新云来了,穿着白绸长衫,带来了给金家人的全套见面礼。
献给金老爷的是一部扫叶山房光绪石印版《王阳明集》。
“久闻伯父学高身正,内通外达,是地方自治的中坚,堪称O县的当代圣贤,晚辈佩服之至!”
一闻是言,金老爷原本客气而谨慎的老面孔绽开了一朵菊花。“不敢不敢”“折煞鄙人”的同时,对客人的称呼也瞬间从“诸先生”变成了“诸世兄”。
献给金夫人的是一套上海最新式的玻璃麻将牌,玲珑剔透,手感极佳。
赠给两位姨太太的是进口香水雪花膏各一套。
三位小姐虽未成人,却也有好礼:人手一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
不用讲,女眷们也个个笑逐颜开。
诸新云年纪个头都与大少爷金定一相仿,只是略胖一点。与后者的三七分头不同,前者梳了个油光闪亮的反包头。观其性情也似与后者相反,诸的嘴角总是微微上扬,仿佛永远带着微笑。他肤色略白于金定一,但眼睛小了些,鼻子也不太挺,人材算是不错的,但比金定一还是逊色一筹,称不上美男子,至少在阿土生看来是如此。
出乎阿土生意料的是,在迎客宴上,诸新云全未提及革命之事。
当金老爷问他“世兄何处高就”时,他只道:在上海某钱庄做杀老虎,“杀老虎”者,跑街先生经理人也。又解释道:此次来O县是奉总经理之命公干,总经理有意扩大经营规模,想看看能否在O县设立分号,因此派他来打前站。最后道:他在O县人生地不熟,幸得大学同窗定一兄热心引荐,对伯父多有讨扰,还望多多关照云云。
对于这样一位远道而来、文质彬彬,看起来有体面职业又追求上进的好青年,当他讲到自己是昨天和定一一同到的O县,如今正栖身于虎丁镇上的小旅店之时,金家的男女主人自然只能是一面怪定一“礼数不周”,一面竭诚邀请诸新云搬来寒舍“住一段日脚”。
顺理成章地,诸新云在金家大宅独占了一间上房。
诸与金定一的关系确实好得很,当时阿土生还不晓得,这两人除了在高中大学同窗四载之外,还是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同班毕业生。他只看到,这几天金定一只要一从县师范回家便会去寻诸新云,两人几乎天天在房里点灯谈到半夜。
也只有诸新云在场时,金定一才难得露出笑脸,开上一两个小玩笑。比方有一趟他一本正经地吩咐下人:诸先生诸少爷啥的不要乱叫,你们应该管这人叫诸葛亮,因为他就是我金定一的军师。一旁诸新云立马舌头一吐,一惊一乍道:岂敢岂敢,像定一你主意那么大的人,哪个有胆子当你老师?我最多也就是帮你出出点子,而且十个点子还有五个是馊的,就算是军师,怕也要加两个字——狗头。在场的金家人没有不笑出声的,阿土生也不例外。
然而,笑完后没多久,阿土生就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身为金家下人,他当然不至于吃诸新云的醋。实在是因为他的大哥少爷这趟回来有些古怪,一连几天对他爱理不理,和以往几趟一回家就唤他服侍大不相同。莫非对方在外头混得久了,世面见多了,开始嫌自己是乡下人,土里土气、曲头曲脑?难道,对方已经不想再认自己这个义弟书童了么?要真是这样,娘额皮,自己在金家门的地位怕是碰上大麻烦了!
虽然并无证据,但阿土生有一种直觉:金定一的异样十有八九是受了诸新云的影响,莫非,跟他们正暗中谋划的大事——“土地革命”有某种关系?
果不其然,在诸新云来金家的第六天夜里,阿土生终于被唤进大少爷的房间服侍。与诸新云并坐在两张太师椅上,金定一摒退了闲杂人等,只留阿土生一个下人。
奉茶。
喝茶。
无语。
气氛怪得很,让阿土生头皮开始发麻,添茶的手竟也有些僵了。
与诸新云换了一个最后眼色,金定一终于开了口:
“阿土生——”
“是!大……少爷!”阿土生手一抖,差点没把壶里的热水洒一地。他本想叫金定一一声“大哥”的。虽说诸新云是熟人,在他面前这么叫于规矩不合,但阿土生还是忍不住想宣示自己在金家的特殊地位,毕竟压抑了好几天了。
“你搞啥鬼?莫名其妙!”金定一面露不悦道,“两年没见,我看你真是越大越不灵光了!”
“定一,不要急,慢慢来,”诸新云和颜悦色道,“不记得老师是怎么教我们的了?做下层民众的工作,头一条是要我们有耐心。”
金定一听了劝,他叹了口气,勉强赏了阿土生一个斜四十五度的青眼:
“那个,在家里头不算,我问你阿土生,现在你要是跑到外头,有外人问你,你是我们金家什么人,你该怎么答?”
“这个,当然是,”虽带着不祥的预感,阿土生还是照着家规作答,“跟他们讲,我是金家收养的义子。”
“错!”金定一手指节一叩桌面。
阿土生心中一哆嗦。
难不成,是要他自称是金家的奴才吗?在那些不怀好意的佃户面前?
“现在规矩变了。阿土生,你帮我听好了,”他少爷给出了正解,“要是再有外人问起,你是我们金家什么人,你应该毫不犹豫,没一点含糊地告诉他们——你是金家的雇工人!”
雇工人?!没听错吧?那不就和外头那帮种田、挑粪、拉车的长工,还有店里那帮小伙计学徒平起平坐了么?阿土生万万没料到,堂堂金家大少爷的书童竟落到这种田地,落到了金家其他义子义女的脚下!一时间,他眼门前发起黑来……
“听人讲,这两年你田租收得还不错,听好了阿土生,”大少爷高坐太师椅,继续发号施令,“从明天起,我要你走出门多跟长工们联络,把他们全组织起来。我还要你们下到租田里,去告诉所有佃户——我们金家决定为民请命,预备联合民众向县长请愿减租。靠这名头把这些人团结起来,动员起来,拧成一股绳,越快越好。总之一句话,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和长工佃农打成一片,你听懂了么?”
不止长工,竟还要他和佃农,跟那帮他下田收租时可以随便吃随便喝,尊称他为“土生先生”甚至“土生少爷”,地位就跟他阿土生的下人差不多的起码角色打成一片,平起平坐?天呐!还有没有天理?!
然而在金家,大少爷的话就是天理,容不得他质疑,阿土生只能是点头哈腰,唯唯而退。
回到自己的蜗居斗室,他直挺挺躺倒在小床上,差点没压断柳条木裁成的起码床板。狭小的屋顶开始旋转,本就不粗的房梁仿佛也要断成两截,呵呵,落下来砸死他也不坏,一了百了。阿土生做梦也没想到,金定一竟如此翻脸无情,眼睛一眨就把自己一贬到底,贬成了金家门奴才的奴才……
还是讲……自己其实是解岔了,大少爷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对啊,他不是还称赞自己收租能干么?怎么可能不奖反罚呢?印象中金定一虽然脾气一直不怎么好,但并非喜怒无常、蛮不讲理之人。何况自己为金家做事多年,向来认认真真、勤勤恳恳,没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自己还是金定一的书童。他绝没道理这么弄松自己。恐怕自己对他有啥误会也讲不准……
就这样,在柳条小床上翻来覆去,阿土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一大清早,挂着隔夜的黑眼圈,正犹豫着是直接出门动员长工、团结佃农,还是先给大少爷请一趟安,请他进一步详示之际,阿土生不意遇上了他少爷的军师。
几天下来,诸新云貌似已摸熟了金家上下。他直接寻到阿土生房里,送来了一阵及时雨:
“阿土生,我可以跟你打包票,这趟你少爷全是为了你好,完全是看得起你,想要提拔你。你应该早晓得了,他这趟回O县是准备做一番不寻常的事业。要想做成这番大事业,就非要团结长工和佃农的力量不可,需要我们建立起一个工农同盟。而建立这个同盟的关键不在其他人——正在于阿土生你一个人身上。”
我?关键人?!阿土生受宠若惊,精神不由一振。
“你非但跟长工、佃农熟悉,更难得还是金家的养子、老爷和少爷的亲信,”对方娓娓解说道,“在整个金家门,有这种地位的怕只有一百零一个人,那就是你——阿土生。只有你才能以最高的效率把老爷少爷的指示传到工农当中,只有你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团结金家里里外外所有人。你少爷对我讲,他完全是看中了你的地位、忠心跟本领,才把这个关键任务交到你手上。你还有什么好疑心的呢?”
少爷真是这么讲的?!阿土生心头一乐,连黑眼圈也变白了一大半。
“他还私底下告诉我,他一直拿你阿土生当弟弟,”诸新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进金家是签了白契的吧?这些年定一好几次跟我讲起这事,民国都十多年了,卖身契什么的也该淘汰了。他想趁这趟机会改一改乡里的规矩。他想要解放你,放你金土生自由身,提你做他真正的弟弟。当然,事情成与不成,全要看我们的大事业能不能成功,首当其冲,是看工农同盟能不能建起来,归根结底,首先要看你阿土生的表现。阿土生,天大的好机会摆在面前,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阿土生从没奢望过当金家的正牌二少爷,眼看这趟有望当上真真正正的“如二少爷”,他已是大喜过望。还用得着想吗?娘额皮,当然是一个字——做!
爽快地接受任务之际,阿土生也生起了一丝疑虑:
少爷和诸新云口中反复提到的这个“工农团结”还有“工农同盟”,貌似是有些诡异。同样的词他老早就见过,不就在金定一留在家里的那几本教人革命的小洋书上么?
按照阿土生原先的阅读理解,“工农”的“工”应该是指城市工厂里的劳工,“农”是指一般的农民,不管他有没有属于自家的田地。对于书中的“工农同盟”“工农革命”,他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全O县一家机器工厂也没,根本就没几号劳工,又凭啥跟农民同盟,搞啥“工农”革命呢?
不想今天经诸新云这么一讲,“工农”原来是雇“工”人加上佃“农”,不用上县城寻,他金家就有好几百号这种角色,这不就全讲通了么?
诸新云真不愧是少爷的大学同学,到底学问高,见过大世面,更难得性情好,耐心温和,不拿架子。听诸本人讲,他出生于一个外乡的中人之家,父亲不过是个小学师范教员,跟金家是没法比的。然而阿土生如今觉得,叫他一声诸少爷应该不算僭分,大体上是名副其实的。
唉,要是自家少爷的脾气能像诸少爷一些就好了。
阿土生很清楚,金定一为人恩怨分明,从小就严以律己,同时严以待人。你生活确实做好了,伊赏起你来很大方。要是你不当心弄黄绿了,伊罚其你来更加不马虎,打、骂、罚跪、扣赏钱、关柴房全做得出来,而且从不徇私徇情。
这趟伊派给自己这么大一档子事体,办成了自然好极,但要是失败了,结果一定不堪设想。金定一一怒之下,十有八九真会把自己贬为金家倒数第一号贱奴才,甚至把自己扫地出门,彻底赶出虎丁镇也不无可能。
这趟差事既是难得的机会,也有不小的危险,真是自己生平头一遭碰上的,名副其实的人生大危机!
想到这层,阿土生不禁暗自仰天长叹:原来,刚刚过去的一夜只不过是开了个小头,接下来这段日脚当中,自己只怕是困不了哪怕是一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