諫山創《進擊的巨人》:所有的政治在一開始都是去追尋自由,但在最後是去學會背負犧牲
(本文含有漫畫劇情劇透,未觀看者請自行斟酌)
這世界上有不少動漫在談論人類的自由和意志。除了《進擊的巨人》外,像《漆黑的子彈》、《甲鐵城的卡巴內里》等等都是有名的例子。他們的劇情都相當類似,描述人類某天不知為何,忽然被一群怪物、殭屍、巨人包圍,只能躲在被結界、鐵城、圍牆保護的城內,無法輕易外出。為了保護眾人,主角們選擇鍛鍊自己,抱著可能會死的決心,勇敢和這些「異類」奮鬥。
這三部動畫場面因此都相當精彩,充滿驚險刺激的戰鬥,也有不錯的人設,並都有像艾蓮這類同時兼有外部巨人和內部人類的邊界角色(例如《甲鐵城》中半人半屍的卡巴內里以及《漆黑子彈》和原腸動物戰鬥的「詛咒少女」),引來內部人們的猜忌。
但為何《進擊的巨人》是最讓人印像深刻的神作?甚至在當年打破了宅圈,吸引大量不是喜歡動漫的人們?而至於其他部,不是結局的情節發生崩壞、潦草結束,就是原本好好的人設發生扭曲,使人們難以接受情節的轉折?
一個簡單的解釋當然是《進擊的巨人》非常用心地在經營他的情節,並探討每個角色內心的掙扎,深入的議題也比較多等等。但我想最大的差別,是在於對「敵人」的省思上,《進擊》完全和另外兩部不同。使《進擊》得以擴大自己的議題空間。更讓「自由」、「死亡」的主題在劇中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自由,是我們第一次看《進擊的巨人》時,很容易以為是這部動漫的主題,因為在劇中,他不停地去表現人們追求自由的意志。主角艾倫不停譴責待在牆內,只求安穩的人們,是沒有思想的家畜。阿爾敏不停描述他想像中的大海,陷入浪漫的想像。艾爾文則質疑王都灌輸的思想,暗暗調查牆外的真相。調查軍團更是以自由之翼的徽章代表自身。離開圍牆,穿梭在凶險的巨人之間,這些無非都是希望自己和人們不要只能生活在圍牆之中,象徵走出圍牆獲得一個更自由的人生。
但有意思的在於,我一直不覺得《進擊的巨人》真的是一部在討論自由的動漫,他讓裡面的主角們不停地追求自由,但到後來,真正要刻畫,卻似乎是自由可能從來就不存在的疑惑。存在的只有我們是否能為了自己相信的理念,繼續前進,甚至願意犧牲。哪怕自己的犧牲可能到頭來一點意義都沒有。是走入無意義的死亡和持續不斷的痛苦、悲傷。
《進擊》和《甲鐵城》、《漆黑子彈》第一個差別就是對死亡的刻畫非常深刻、細膩。更精準地說,《進擊》很深入地描寫人們在面對死亡、巨人時產生的心境。只要對比於《甲鐵城》,我們就可以看出:在《甲鐵城》中殺殭屍的情節,老實講,都很像是在炫耀動畫特效,並且一昧展現主角們的技巧有多厲害。配上澤野弘之熱烈的音樂,殭屍的殺戮就像在觀看爽片。而不是主角的人們,則像是愚蠢的雜魚被殭屍幹掉,或是陷入無腦的判斷,最後自食惡果。主角們只有在劇情上需要經歷掙扎時,才會一時弱掉,但事後總是很快就會恢復,並不可思議地將大堆的殭屍如同玩電動玩具般瞬間秒殺。
《進擊》裡面,主角們的確也有光環,但不一樣的是,諫山創不時告訴我們,主角們的倖存、調查軍團成功奪回圍牆,不是因為他們很厲害,而是因為很多人的犧牲。比起表現主角們的智慧還有英勇,《進擊》表現更多他人的死亡在主角們心中留下的陰影和壓迫。擁有巨人之力的艾連,沒有因為這個力量就變地很強(和《甲鐵城》獲得殭屍之力的主角們完全不一樣),能夠解除所有的危機,為了保護他,不少人甚至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使他壓力倍大,親眼看著不少團員(里維班等等)在自己面前死亡,因而陷入巨大的不解和悲痛。在第三季牆內王都戰的時候,甚至崩潰到希望希斯特莉亞照她父親的期望變成巨人將他吃掉。因為他再也無法承受巨大的壓力。
死亡的戰慄在《進擊》裡,是無所不在的。從第一次在托洛斯特區和巨人對戰時,艾倫就親眼看著同隊的夥伴在瞬間遭到巨人無情的屠殺。之後一季一季看下來,殘酷沒有減少,反而是越來越加深了。當主角們離自由越來越靠近時,他們付出的犧牲也越來越大。追求自由慢慢變地不是為了追尋自由,而是為了回應、背負前人的犧牲而努力前行。
關於「死亡」,《進擊》最大的高潮出現在第三季,當艾爾文團長決定捨棄自己想要知道巨人謎團的慾望,率領自己和大半軍團的人衝向野獸巨人扔過來的巨石時,那整個巨大的場面、人們赴死的恐懼和死前的吶喊,帶給我們的震撼,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在震驚中,唯一能想到,是海德格曾說過的話語:「人,是向死存在的」。
海德格認為死亡不是單純的終結,事實上,是在意識到自身是會死亡的存在時,生命才開始轉動,人才會積極地活下去。但我們得注意,海德格對死亡的想法儘管和《進擊》存在著共鳴,但其實並不適合《進擊的巨人》。第一,對劇中的許多團員來說,死亡發生時,他們根本來不及意識。第二,海德格雖然常常談論死亡,但他並不是在談論犧牲的意義。
《進擊》對死亡的思考其實反而更接近另一位強烈批判海德格的哲學家 — — 列維納斯的想法,他認為,倫理、道德的開始,並不是因為人意識到自己會死,而是因為先意識到他人會死,才開始思考道德以及自己的人生。換言之,在列維納斯的哲學中,他人的死亡,才是一切思考中,真正重要的基石。反過來看,他人的死亡,其實也才是《進擊的巨人》不停在刻畫的主題。
另一位重要的哲學家 — — 德希達,在海德格和列維納斯的基礎上,寫出了一本後來影響極大的書 — — 《贈予死亡》。在其中他對於死亡、犧牲有非常獨特的描述:
「主體的獨特性可以從死亡的絕對性中體現出來,除了自己,沒有人能代替你經歷死亡,死亡是一種任何人無法以身代替的體現自身獨異性的經驗。為他人犧牲自己,絕不是『代替』他者死亡。」
我們常常認為,當一個人捨己拯救他人,就代表這個人代替了那個人原本的死亡,因為如果不是他,原本的那個人就會死去。但德希達認為這種「代替」在真正的意義上,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個人絕對不可能替代別人的死亡,最多就是在那個情境裡,讓別人的死亡發生延遲,「為他人犧牲自己,絕不是『代替』他者死亡。」而是在向他人獻出自己的生命,贈予自身的死亡,讓他記得、承受我的死亡。
死掉和死亡並不相同,死掉是失去生命的狀態,但很多事情雖然不會讓我們喪失生命,但卻會令我們感受到死亡,例如參加喪禮,或是聽見某人過世的消息。從這點來看,死亡,除了泛指死去的狀態,其實更是一種深沉的情緒。
有意思的是,看見人死掉並不一定就能感受到死亡,甚至可能一點死亡的感觸都沒有。例如當我們打著電動的時候,雖然看到許多人死掉,甚至進行殺人的舉動,但心裡很少會有他人死亡的感覺。在看《甲鐵城》和一些好萊塢的電影時,也是一樣,雖然劇中一堆殭屍、反派、士兵大量死掉,但我們不會有任何死亡的感受,只會覺得:哇!主角真是厲害!這兒的特效做地太棒了!好爽!在這些狀態中,死亡並沒有因為他人的死去而贈予我們,死亡簡化成死去。被轉換成一種無關緊要、不需理會的數據、快感。,
死去和死亡為何會有這樣的差別?正如德希達所說,在死亡中,一個主體的獨特性會被彰顯出來,因為我們會意識到這個人的生命,就如同他的死亡一樣,都是無法被替代的,尤其在深刻的文學、電影、藝術中,每個重要角色的死亡對讀者而言都是獨特的。但像電動,或者一些只是為殺而殺的電影中裡,要傳達的訊息剛好相反:每個人的死亡是沒有差別的,死亡只是死去,死的不論是誰都無所謂,只要有人死就好了。諷刺的是,德希達說:很多時候,對於犧牲,國家常常也是這樣的想法,只把人當作可死去的事物,而不是會死亡的存在。
「會死亡的存在」,這一句話在德希達眼中讀起來其實是有趣的。在《贈予死亡》中,德希達承繼海德格的影響,認為死亡是人的一種能力,而不是狀態。「會死亡」意味的不只是生命終有一天會死去的事實,也意味著人會運用對死亡的認識、感悟、想像來回頭創造自己的人生。若只將人視為會死去的事物,就是在否定人在面對死亡時產生的動能與創造性。否定人有運用自己死亡的能力與權利。
《進擊的巨人》裡,戰鬥是非常多的,但諫山創一直讓我們體會到的,不是殺戮,而是一場場殘酷的犧牲。不論是和自己相同陣營的人們,或是代表「敵方」的他人,死亡本身都是殘酷的。哪怕是在最終季,當阿爾敏化身成超大型巨人炸掉整個軍港中的平民時,觀眾也強烈感受人們的死亡,而不僅僅只是人們的死去。即便我們和馬萊的角色們沒有太強的情感連結,在這些死亡場景中,我們仍然感受到這些人自身獨特的主體性。就像在賈碧眼前忽然死去的兩個守衛叔叔,或是被巨石忽然砸死的索菲亞,以及被人們踩死的烏德……都是有情感、有溫度、有自己的生活和珍視對象的個體。他們是會死亡的脆弱存在,擁有運用自身死亡的權利,而不是只是會死去的生命,進而體會到主角們的掙扎。
在死亡中,人們察覺到的,不只是一個生命的死去,也是一個對自己而言,非常獨特、親密之事物的消逝。甚至可以說,如果「靈魂」這個詞指的是每個人身上無法替代彼此的獨特性,那麼人們在死亡中察覺到的,就是一個靈魂在他者身上的消逝,是一個靈魂的遠離,我們無法在與之互動,只能透過心靈在虛構的記憶與想像中,留存那人的靈魂對我們的凝視。
凝視,在德希達的哲學裡,也有很特別的意味。某個角度來說,死亡和僅僅只是死去的另一個差別,在於死亡會讓失去生命的個體雖然死去了,卻好像沒有真正離開,以一種幽魂的形式,凝視著後人、影響著後人的心思。但在前面我們提到的一些電動或是電影中,角色的死去並不會有這種效果。但《進擊的巨人》裡,裡面的角色明明都是虛構的,但他們的死亡,卻很難離去我們的心中,某個程度上,里維班的陣亡、艾爾文的犧牲、莎夏的死亡都成了觀眾以及裡面活下的角色中,心裡難以抹滅的記憶。
德希達說死亡是一種贈予,而不是替代,正是為了強調不論是同伴或是被視為「敵人」的死亡,都是後人不能遺忘,而必須加以承受、回應的事物。
第三季中,艾爾文團長臨死前和兵長說道,其實他自己多麽想直接丟下團員,飛奔到地下室閱讀艾連父親留下的文件,理解世界的真相。但最後卻選擇「獻出自己的心臟」的原因,是因為他必須回應過去同伴們的犧牲。這些同伴們雖然死去了,但並沒有真正離開,他們的樣貌、話語,像幽魂一般,留在倖存者的記憶和心目中,凝視著自己的一言一行,提醒自己不可遺忘他們的死亡。在這一幕中,他人的死亡,就如德希達所說的,成了無法碰觸卻不停凝視生者的巨大他者,要求生者回應自己所贈予的死亡。
「將意義託付給下一個生存者是唯一一個能夠對抗這殘酷世界的方法。」
犧牲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是《進擊的巨人》中許多人不停在思考的事情。而艾爾文團長在最後的宣言中所說的話,是對這一問題的回應。結合德希達的哲學,犧牲,就是將自身的獨特性捨棄,並託付給後者去加以承受、回應。
艾爾文的這句話同時也呼應了阿爾敏從第一季一直到第四季都在強調的話語:
「什麼都無法捨棄的人,什麼都改變不了。」
犧牲真的會換來意義嗎?沒有人知道。在《進擊》的世界裡,犧牲完全是一場打賭,賭一定會有人倖存下來。記住自己與同伴們的死亡,並帶著這些記憶、痛苦繼續追求理念,承繼被託付的事物。艾爾文團長選擇死於野獸巨人的投石下、瑪萊隊長馬迦特選擇死於斷後的爆炸、韓吉選擇死於地鳴巨人的腳下……這些犧牲都是為了讓自己相信的理念能夠托付給後人,相反,如果沒人活下來,犧牲就成了徒勞,被人永遠忘記。改變也就不可能發生。
沒有犧牲,是不可能有自由的。《進擊的巨人》一直在探索的就是自由和犧牲的關係。不停在衡量為了追求自由,所付出的犧牲是否是正義的。換言之,省思犧牲和自由的關係的事物,或許就是真正意義的政治。第三季的王都戰,不是無意義地轉向人與人的鬥爭,而是要藉由將人與巨人的對抗轉移,指出與「巨人」的對抗其實是人的政治所延伸出的問題。這延伸出的問題,存在著兩個部分,一個是牆內的政治。另一個則是牆外 — — 也就是世界的政治。前者的政治要求人們遺忘,後者的政治要求人們仇恨。
不管是在牆內,還是牆外的政治,他們都有相同的問題,以至於必須被推翻。這種政治問題可以回應前面我們對於犧牲、死亡的思考上。
牆內牆外的立場雖然並不相同,但他們都想隱瞞「巨人」和歷史的真相,而為了隱瞞這個真相,雙方都需要付出不少「犧牲」。然而這些「犧牲」和我們之前所提到的犧牲並不一樣,這些「犧牲」不是為了將意義託付給下一個生存者,相反地,是要將託付的意義終結、掩蓋並加以遺忘。「犧牲」不是為了獲得改變的可能,而是為了讓現狀得以繼續下去。
吞噬人類的巨人,不是因為某種疾病產生的,也不是突然從外星跑來的陌生怪物。他們是被人類剝奪記憶後,刻意製造出來的巨型存在。無法說話也失去情感,只能不停吃人。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做過什麼,最後忘記自己為何會在這裡。整日成群成群地徘徊在圍牆外的荒郊,就像是代表無聲的歷史,失去自己的身份與認同,在城牆的外圍,被用來形成統治的正當性,製造相互的仇恨,不停壓迫、迫害那些不知歷史真相的人們。
和牆內的政權試圖遺忘巨人存在的想法不一樣,調查軍團並不只是在和這些巨型存在對抗而已,在殺死巨人的過程中,他們也一面在調查巨人的成因,試圖調查過去的歷史。理解巨人為何要吃掉人類的苦衷。調查軍團的作戰,因此不只是單純為了生存所做出的鬥爭,其實也是在試圖翻轉現實虛偽的政治,而這似乎也才是「自由」在《進擊的巨人》中真正的涵義:推倒政治的高牆,翻轉被政治所壓抑的生命、犧牲與死亡,並且尋求雙方的理解。
我們前面提到,在《進擊》裡,每一場戰鬥都不是單純娛樂的動作戲劇,而是一場場人們為了各自的理念與背負所付出的巨大且殘酷的犧牲。某種程度上,《進擊》的每場戰鬥以及每個人過往的經歷都是相當政治性的,他們經歷的死亡,不是只是意外,而是摻雜著不同人物、政權的陰謀與考量。諫山創也不告訴我們,誰是壞人,誰是好人,而是讓我們明白,即便各方的立場可以區分出正確與錯誤,但不同立場的每個人都是值得去理解、值得去探索的生命。
艾蓮在第四季中和萊納見面時,曾感嘆到頭來,他很沮喪地發現被自己視為仇人的萊納等人,在當初其實也和自己一樣都是平凡且深受傷害的孩子。他們被不同的政治巨輪所推動,灌輸不同的洗腦,被要求要仇恨彼此、向對方發動戰爭。
問題在於,當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世界的政治陰謀時,我們又應該如何才能破除被原本政治所困的局面呢?
正是在這裡,主角艾蓮和阿爾敏一行人分道揚鑣了。阿爾敏認為要翻轉這種局面,需要的是讓各方的人們重新理解彼此。但艾蓮認為,要讓所有的人互相理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因此必須發動「地鳴」,踏平所有的事物,讓政治回歸最原初的樣貌,一切才能重新分配。
艾蓮在最終季裡最大的差別,除了是外表外,更是整個人的性格。他不再像年輕的自己那麼容易變得激動,看著同伴、「敵人」在眼前死亡時,可以用很冷靜的心態去面對。聽到和自己過去生死與共的莎夏在飛船上死去時,也只以苦笑來嘲諷自己的痛苦和無能。某個程度上來說,這是他的麻痺,也是他壓抑自己的開始。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他沒有勇氣發動「地鳴」。
「地鳴」就好比是把地球上所有的核彈引爆的裝置,是世界末日的象徵,同時也有在毀滅後重生的意圖。他的發動,在劇中似乎是一個必然且難以避免的結果。即便是代表希望相互理解、受壓迫者一方的艾爾迪亞人,在面對瑪萊的戰俘 — — 例如尼柯洛時,也難以在平等的地位上互動。那麼希望世界上所有國家、人民都能相互理解的目標,看起來也是不大可能。另一方面,若不發動地鳴,而只是把地鳴當作壓箱的王牌,威脅世界不要進犯帕拉迪島,這樣的和平或許也只是隨時都會崩解的假象,因為只要一有機會,敵人便可能奪走始祖巨人。
諫山創或許就是在這些考慮下,才決定讓艾蓮發動地鳴。事實上,只有當艾蓮發動地鳴,希望能相互理解的阿爾敏一行人,或許才能與原本作為敵人的瑪萊有重新溝通與合作的機會。要讓世界團結,就只能讓世界發生世界性的危機,使原本阻隔帕拉迪島嶼各國、樹立百年的圍牆終於倒塌了。「過往」的支配與壓抑以超大型巨人之姿重新走向各國。地鳴的發動,也因此就像推動世界的必要之惡一樣,是不得已的「犧牲」。
在地鳴裡,艾蓮不只犧牲了將被巨人踩死的無名人們,其實也犧牲了自己和阿爾敏過往的理想。是毀滅別人,也是毀滅自己。某個角度來說,他讓自己成為為了改變世界,不得不扮演的黑暗面,並且希望三笠、阿爾敏趁自己還未把所有其他國家的人全部殺死前阻止自己。透過這個阻止,來使艾爾迪亞人與世界之間的仇怨,能夠在自己這一代被終結。但是事情是否能這樣就結束呢?這個疑問或許即便《進擊的巨人》之後完結,有個不錯的結局,可能也不會獲得真正的解答。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是《進擊的巨人》反覆在強調的主題。這個主題從一開始是比喻:為了在世界上生存,人註定得面對充滿危險和無常的環境與命運。想要離開安穩的生活,去牆外追求自由,必定得面對被巨人吞噬的危險。但到最後,會發現殘酷的意義不只是如此。對《進擊》來說,政治的殘酷是背後真正的主題。不論人們再怎麼努力去互相理解彼此,終究難以相互信任,活在永遠無法逃脫的懷疑、猜忌、利用與陰謀中。
《進擊的巨人》就像是一場人類政治史的龐大展演,艾蓮透過始祖尤彌爾的「道路」所預見的未來,除了是一種決定論式的無法改變的「命運」,也更像是人類好幾世代以來,從過去以刀劍、馬匹、獵槍為伍,一直進化(翻牆)到現代發展出機槍、炸彈、戰艦、航空以及超大型巨人代表的核子武器的時代,所有的政治仍舊不停重演、重複走上的殘殺宿命。
阿爾敏想像中人人都能互相理解的時代,從來都無法真正存在。因為這世界上,幾乎不可能存在沒有犧牲的政治。但即便不可能,也只能以自己最大的力氣,去為這個理念、價值獻出心臟,贈予死亡。
至於艾蓮呢?他就像一個剛開始對牆外、對未來、對政治、對自由抱有期待、信念的角色,但在一輪一輪的犧牲和死亡的陰影下,慢慢失去那種期盼,最後選擇毀滅自己和他人,打算自己一手造成,並一手承擔一切的犧牲。或許所有的政治起初都是這樣吧,想要帶領人們追求自由,但到後來都是在學習如何面對過程中的犧牲(當然有些直接放棄了~)。
諫山創對人類的未來帶有一種悲觀,但在這種悲觀裡,依舊有正視人類的信念,即便一種完美的政治永遠不會到來,但諫山創相信,不管在哪個痛苦的世代,仍然會有像阿爾敏、三笠、萊納、讓、兵長、韓吉、法爾科、賈碧的人類,願意超脫立場地傾聽彼此,並溝通與合作。在相互理解後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挽救世界的行為。
人生存的目的,不是為了繁殖,是為了和不同的人們產生聯繫。這是漫畫最新的137話中,阿爾敏對吉克的回應。也是在這時,一心只想求死的吉克,才醒悟到真正推動生命,讓人願意為這毫無意義的世界獻出心臟、掙扎奮鬥的事物,就是人渴望與人建立羈絆並加以保護的意志。愛與繁殖,也是這種羈絆的其中一種形式。而不是生命單純為了活下去所以產生的慾望。
不論如何奮鬥,或許人們都無法真正達到,能夠讓所有人平等、自由的世界。但就像吉克自己最喜歡的遊戲:傳接球一樣,不是那個世界、那個「自由」存不存在,而是人與人之間傳過去又傳過來聯繫彼此的丟球過程,以及漏接了就想辦法撿回來的互動與溝通中,構成了人與人之間最根本的相處意義。只要能再讓彼此繼續接球、傳球,他也願意再重新活過一次、掙扎一次,並和大家一起為難以可能的未來一起奮鬥。
這過程本身就很有意義了。也讓我們明白,「巨人」,不是只是會吃人的巨型存在,事實上,他也是微小人類隱含的巨大潛能。只要喚起在一剎那、猶如閃光般的覺悟,人是可以變身成不是吃人的恐怖存在,而是成為能夠背負犧牲、聯繫眾人的巨大力量,引發政治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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