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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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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 六月五日【与奶奶】

Let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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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两个月,奶奶都会给我打一次电话,我给她的备注是“老太太”。当我处理不想接的电话(包括非工作时段的工作电话),我会选择等对方挂掉,随后看心情回复过去。

面对她,我的应对方法也属于以上范畴。她的来电一般会亮二十多秒,然后熄灭。她不会等到语音通知她,对方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她在处理电话事务方面来去自如,你不接我也不等,我不想说了那就直接挂。

包含如此随性属性的元素拼贴到她身上确实有点奇怪。她的碗里不会剩下米粒,剩饭不管留几顿也会吃完,家里其他人的观点她不会听,等到对方说完,她一定会说,你别说,我知道什么什么。冬天回去,她穿着穿了很多年的胡萝卜色棉裤走过来迎接我,脸颊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更加凹陷,眉峰处急促的锐角被全白的短发半遮半掩。每次与这种画面相逢,我的喉咙定会涌上酸楚,泪水已经囤积在里面。我站在厨房门口,吞咽口水,看着她双手在摆弄菜盘上的食物,感动的面具顷刻撕下了,我与她恢复到十来年前的对话画风。我说我不吃鸭肉,这汤里是什么肉?她说,没有鸭肉,好喝的很。我说,别,你现在可骗不了我。

小时候我确实是被她骗过多次,没能完全记得,其中不少事情是骗我吃我不吃的东西。她算主谋,其他人是同伙,他们根本不把一个小孩的抗拒当一回事。有一次我被骗着吃了几块狗肉,还有兔肉,这些都是在我知情状态下不可能碰的,因为此类事件我的恐惧蔓延到了年夜饭里。

但我喜欢她做的笋,被木棒敲击的软烂的它们瘫在用了多年的白色陶瓷炖锅里。我问过她这个笋的标准称呼是啥,她只用义乌话回答我,我追问,她说,就叫这个。我只会普通话,在油田这边,方言到了爸妈这辈差不多已经失传了。一些时候她会针对我的追问再多说一句,你吃就行了,这次买的笋质量好。

这些黄色的笋干首先会经过水泡,然后用短的擀面杖竖着敲打。以前大多是爷爷负责后面的力气活,后来我爸帮着弄了,她坐在一边挑剔两句我爸的动作,当然我爸也不听。软烂版本的笋干可以单独炖,也可以配上排骨,每年过年她都不会遗留这道菜,提前好几天她便开始处理笋干。如果她在这里,靠着这道菜,她可以将一个家庭中逐渐稀薄,形状不定的气息中那一点坚实的传统延续下去,这是她的超能力。我看着她这么做,也爱吃这道菜,不过我完全不想成为她。


我在小屋躺着,脖子下面是荞麦枕头,我和它根本不合拍。那些小小的粒状物持续的碾压我的脑仁,我纳闷,小时候是怎么睡得惯的。她在旁边的大屋里躺着,差不多晚上十一点了,她仍在嘀嘀咕咕的说着话,她说让我帮她买书。

我们中间隔着厕所,虽然厕所不大,声音还是被墙体除掉了一部分。

我说,上次不是帮你网购了弹琴的书吗,你学完了?

她啧了一声,说,小点声,这都几点了,她又说,偶尔弹弹,就和弦嘛,钢琴曲我可搞不来。

我说,你得多找点事做,我肯定支持你,想学啥就学啥,比如说画画啊,别成天在屋里发呆。

如我所料她叹了口气,接着是老年人标配的一句话,我老咯,没准哪天就没了还学呢,学不动。

我也一如往常的连忙开解,你可别这么说,你这话都说了多少年了,我小时候你就这么说。

她没出声,我还以为她睡了。过了大概一分钟她的声音突然又响起,快睡吧。别偷偷玩手机,要不然我把WiFi给你关了。

我嘴上说着支持她,出了家门回到自己真正的天地,我会自然地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出了那个限界,我做回我,与她的交往像是外部的,附带的几串荔枝而已。红里带黄的外皮,吃到甜蜜的我自夸幸运,另外还有些发酵味,发酸的掺杂其中。

我不久之前在想,我对她抱有不耐烦与怨恨,除此的保护欲的缘由是因为她是爷爷的老婆,她老公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我巴不得一直跟随的人,再加上她身形瘦小。如果只面对她,不考虑她的配偶与孩子,这个衰老女人年轻时的样貌和老照片上不会有任何分别,我叫她奶奶,或是老太太,我懒散,想拥有,也回避,她万年不改的疑心病依旧会叨扰她人,她穿着自己补过的旧衣服,带着老花镜翻出在餐桌抽屉下很久没更新的有泡水痕迹的菜谱,只是翻阅,不会更新自己做的菜,我与她通电话,除开互相关心健康,她提到女人生育的事外,也没有别的话题可聊,她毫不拖泥带水的挂断,我在等她先挂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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