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聊生,聊聊人生
关于三胎政策的各种调侃和段子里,我最喜欢“民不聊生”这个梗。
“民不聊生”。关于这个词最早最深的印象,大概是中学历史书对“封建社会”的谴责吧。在对万恶的旧社会的鞭挞中,新社会的伟大和正义成为理所当然。压迫、苦难,“民不聊生”,当然只属于过去。
这个词在我脑中自然激起的这种记忆和叙事,和它现在出现的语境,带出一种别具匠心的黑色幽默。
这样常常让人感叹“网友太有才了”的创意,还有很多,也许太多了。
除了幽默,除了段子,除了自嘲,还有什么可以消解巨大的荒谬感和它背后的悲凉呢?
哦,也许还有躺平。
我有时候想,不管遇到什么事,段子总是特别多,严肃的评论相对少;幽默和自嘲特别多,愤怒和据理力争特别少,这除了舆论和政治环境客观上不允许之外,大概也有心理上的原因。换句话说,当我们用段子来表达的时候,它很多时候并不是一种基于策略的主动选择,而是我们感受到的本就是段子。幽默可能并不总是一种有意识的政治策略,而很多时候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机制。
这种机制,常常在我们面对一个无法改变的对象时发生作用。在心理学、哲学领域常有讨论的,或是在文学作品中常有展现的,是人类面对所谓“命运”,面对生命本身的无意义、无逻辑,而以幽默来消解这种无解的荒谬感。能够以这种态度来对待生命本身的荒谬,也常常被认为是智慧和勇气的体现。
也许,当权力和控制足够强大,而这种权力同样没有逻辑,同时也被认为无法改变、无法推翻,从而同样形成一个荒谬的悖论时,也会产生类似的作用?
然而,正如生命本身的荒谬需要勇气和智慧才能直面,权力的荒谬也并不能为每个人所体认。从这个角度讲,讲段子的人是清醒的。是清醒的剑刃,让最优秀的喜剧表演者陷入忧郁。而观者中,会有一些人,在大笑之后陷入沉思,甚或流下眼泪。这是喜剧表演者们割伤自己,而给我们的礼物。
有些人不接受这礼物。他们害怕清醒,宁可相信那个荒谬的存在就是真理,而真理是不容调侃的,所以段子手们应该受到谴责,而那荒谬的存在所施加于他们的一切,都应该得到遵行。
三胎政策公布的当天,我正好跟父母通电话。我没有想到这个会成为谈话内容。但是母亲理所当然地说起,现在都已经允许三胎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话题辗转蔓延到独生子女的孤单。母亲说,对啊,就是可惜没有生啊。如果还有一个孩子在我身边,你在国外也无所谓啊…………
各种絮叨和感慨之中,她没有抱怨过一句,只言片语提到时,只说,“那时候政策不允许”,或是,“现在政策好了”。
我想起父亲最近开始写作,写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他写一个个的小故事,在开始具体的故事之前,有一段总括。他说每个年代的人都会感觉自己不容易,他也不能免俗,从小时候想上学遇到文革被迫退学,到育龄期遇到计划生育不能多生一个孩子,到工作中的一些政策变化等等,讲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政策改变对他的人生带来的限制和影响。他用完全平铺直叙的语言说这些事情,作为读者,真的有种看黑色喜剧的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在跟这个主人公做对,他的策略改变跟不上环境的改变,而这些改变似乎完全是没有逻辑也没有预兆的,他只能随波逐流,任由这环境的摆布。
而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在这整个叙述中,同样没有任何对抗。作为读者的我,在这个叙述中清晰地看到了政策改变的任意、不公,和对个人命运全然的忽视。而故事的主人公,则对此完全没有意识。
父亲的文字和母亲的言谈,有一个共性,在他们的语言中,“政策”,就如同“天气”一样,似乎是一个自然而然就“在那里”的东西。“政策不允许”,就如天要下雨,不想淋雨的话你还是乖乖躲在家里吧。“现在政策好了”,天晴了,抓紧机会出门吧。
有一次,作为批判现在年轻人生活方式的论据之一,母亲跟我说,现在的人生不出孩子都是自己躁的,她说她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孩子,一两年一个一两年一个。
那是她唯一一次说起这件事情,也是我唯一一次知道原来除了我八岁那年那个8个月被引产的弟弟,她还有过别的孩子。
现在回想,我当时没有追问,大概是被吓到了。
引产那件事情,是我童年时代最难过的记忆之一。我一直非常想要一个兄弟姐妹,说是儿时最大的愿望大概也不为过。父母也想再要一个男孩,所以那时候下了决心,说如果是男孩的话,即使冒着母亲开除工作的风险,也打算生下来。偏偏这个孩子直到8个月的时候,B超仍然说是女孩,父母终于决定引产。仿佛要映证人生的荒谬,最后当然是个男孩。
这件事情,在我家里并没有讨论过。我的难过,父母并不知道。他们也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或谈论过什么,但他们从医院回来那天父亲的脸我却是记得的。我觉得那很难用悲伤来形容,我想更接近愤怒,被命运玩弄的愤怒。
然而今天,说起“政策”,他们没有愤怒。这些翻来覆去的变化,他们在这变化中被迫上下起伏的人生,最后变成了一种平淡而“客观”的讲述。下雨收衣,天晴晒谷,难道你还想变天吗?
在开始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本来对权力和无意识的人们都是带着愤怒的。然而行文至此,我突然多了很多共情和尊重。突然想起当年一口气读完《活着》时的感受。
苦难并不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而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而每个人承受着苦难的时候,也都会有不同的应对策略。我大概一直认为觉察是智慧,抗争是勇敢,而一直不赞同默默承受或是合理化苦难,更不用说接受压迫者的逻辑而成为拥护者或是帮凶。但此刻我却突然觉得,在这些我所不赞同的应对策略背后,也有生命的韧性和不屈;在我认为麻木和沉睡的人中,也可以看到生命在无法承受的重量面前仍然试图继续存在的本能。也许智慧、勇气,或任何我们所歌颂的美德,与所谓的怯懦、逃避,或任何我们所唾弃的弱点,确实就是一体两面的统一体。而我自己所感受到的评价与共情、否定与尊重之间的矛盾,大概既是人生之悖论的体现,也是对这悖论的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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