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迫害之古原:Serrini《離原》
向來覺得香港人很奇怪,好像無時無刻都渴望逃離 —— 每逢大假,總是不屑滯留香港,尤其熱愛直奔東京瘋狂購物。可是如今好些人口中的「逃離」不再只是戲言。生於某片滿佈迫害的古原,即使一個渺小得只求真誠過活的人,竟然某天也會無故被選上,被界定爲「威脅」,就此被奪去身份,成爲了荒原上一個亡命之徒。
大概 Serrini 寫《離原》的時候,只為真誠地紀錄(幻想中的)創傷經歷,始料不及的是此曲竟會在此刻有如斯特別的意義。身處日月無光之時,我時常聽着《離原》和上篇寫過 The Hertz 的《末日快車》,強迫自己直視被壓抑的感受。兩曲不謀而合地透過音樂氛圍渲染出絕望的末世感,藉着歌詞記錄迷失的自己、通過沉思重拾身份與自由的故事 —— 聽着便覺得,兩首歌中的兩首主角,猶如在萬物的契合下,成為了經歷着同一苦難、一同出生入死的命運共同體。
離原
曲:Serrini & Yeung Tung
詞:Serrini
曲:Yeung Tung
監:Serrini & Yeung Tung
你是誰?我是誰?
楊彤的編曲賦予《離原》的神韻 —— 開首不停敲打的鋼琴和弦構成了前進之感,配合不斷催迫、猶如心跳聲的 kick drum,簡單兩個部分便構成了鮮明的逃亡畫面。來到副歌出現了雜亂無章的 acid bass,恍如象徵着前路醞釀着的暗湧;與此同時遠處卻又飄出了微弱的 synth bell 聲,彷彿暗示着隧道盡頭晦暗的希望。還有別具心思的人聲處理,左右聲道的歌聲隱含些微差異,再加上 Serrini 招牌缺氧式「用生命歌唱」的靈魂叫囂,令主角內心獨白中的矛盾張力活現於前。
告別午夜看盡百里路,不當更美好。
焦急的倒數,偏差的路,代價更高。
昨日冷靜變做了憤怒,識破了更好。
孤高的瑰寶,不懂得讓步。
相比《末日快車》那個跟隨宿命愚笨的走、尚待覺醒的客體,《離原》的主角是一個決意逃離「迫害者」羈絆的覺醒者。昔日她故作冷靜、凡事妥協,直至某夜委屈得不能再忍受自己的價值再受踐踏,在頃刻爆發的憤怒間選擇出走。她毅然踏上偏差的路,不再讓步、不再委曲求全,甘願付出沉重代價,只求從此能夠自決命運、能以孤高瑰寶的姿態自許。
你是誰?我是誰?
今天竟揮之不去。
一手剪碎,一醒醉。
一追擊,一擋一退。
令我覺得尤其有趣的是,正在逃亡的主角,腦中想着的不是「為什麼你如此殘暴」、或是「為什麼我這般可憐」。置於《離原》核心之中,反而是一場「自我」與「迫害者」間的身份角力,她問的是「你是誰」和「我是誰」的問題。
通過追趕與逃亡,「我」和迫害者「你」身份間既有的平衡被徹底粉碎,繼而兩者身份間便展開了種種一追擊、一擋一退的互動博弈。觀乎歷史,很多人背負着種種不堪回首的痛苦經驗,逃出了迫害之古原,在曠野流浪的過程中,往往就是開始認真反省自己身份的時候 —— 逃亡經歷縱然悲慘,卻帶着無窮的創造性。
親愛的自己
世界無疑對想真誠過活的人滿懷敵意,到處都充滿了形形色色的迫害。迫害者每天不斷打壓、綁架情緒,滋養你內心的憤怒、絕望、無力的情緒。他們企圖泯滅人性的美好價值,把自由的人困於宿命論的末日快車之上,歸結成一件能被玩弄於掌心之下的死物。
幾年前難捱之時,不知為何聽着 Serrini 奇怪至極的《Don’t Text Him》莫名其妙地尋得鼓勵。直至看到了她《鏗鏘說》的訪問,方才明白這種魔力之緣由。她把自己一個啓發自後殖民思想的創作意識和盤托出:如果一個人的生活和創作只為回應他者、只求抒發個人對迫害者的不滿,你不過是在不斷勾劃迫害者的外形,使其形象更強大、更鮮明,繼而使自己更懦弱、更渺小。
廣東歌不知何故,總愛沉醉於把自己的悲傷歸咎於無力撼動的他者。存在主義之父齊克果形容這種傾向,正正就是自詡成為一個「悲劇式英雄」 — — 把他者的打壓、所經歷的悲傷視為宿命,然後透過自憐,沉醉於虛假的安慰、平靜的驕傲。説穿了只是自欺,掩飾自己原來欠缺逃離的決心,自甘卑微於迫害者的思考框架之下,結果在再三糾纏亦不可能自由。
可是《離原》主角,透過強烈的自我意識,便成爲了一個自我賦權的英雄。明明「迫害者」是主角悲慘命運的根源,可是一滴筆墨也沒用以建立他的形象 — — 他的迫害是有形的,但他自身的面目卻消失無形。
抹掉眼淚繼續再上路,不怕你更糟。
摧毀得更好,狠狠的蔑視更高。
如上篇《末日快車》文中所言,其實個體的自由,源於忠於自己的「抉擇」。透過成爲一個積極的行動者,下定決心逃離,迫害者的虛假庇護便會被拆穿,自此他的價值就可被撼動,不再被視爲理所當然。每個文字、每個音符、每個行動,看似軟弱無力,原來都能建立自我的意識,因此都是對逼害者的一個有力反抗。
逃出了迫害者構建的洞穴,從此他的面目如何兇惡亦與我無尤;把目光從絕望世界回歸擁有無窮自由的自身,就能發掘出自身最珍貴的價值,然後重獲一股頑強的生命力和不屈的勇氣,開發你新的秩序。縱然世界仍然充滿打壓,縱然蠻荒之勁仍在消滅一切人性美好,仍然能夠渺小天真地相信著 ──
無論野火如何盡情毀滅,各樣美好會在春風一吹時再生,生生不息而永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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