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应该为穆斯林恐怖分子道歉吗？

加布里埃尔·马兰奇/文

王立秋/译

关于穆斯林应不应该为一些被识别为穆斯林、或主动地把自己认同为穆斯林的个体的恐怖主义行径道歉的争论（特别是在澳大利亚）正进行得热火朝天。最近，在推特的一个标签下，穆斯林也开始为你能想象的一切“道歉”了。[1]一些人，在和我交谈的过程中，表达了他们强硬的立场：

“这就是恐伊症。我不是恐怖分子，我也不支持恐怖主义，我为什么要道歉？”

另一些人，比如说默多克，则认为，道歉当然是应该的。[2]这场争论不容易解决，因为它吸引了数百万人的注意。在非穆斯林中，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道歉是应该的，或者，至少，谴责是必要的——而穆斯林领袖则说，我们已经多次谴责过恐怖主义了[3]，你们非要说你们没看到就是没有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比如说，在最近英国的一次调查中[4]，百分之二十六的英国人相信，普通穆斯林也对这样的袭击负有共同的责任，百分之六十三的人认为普通穆斯林并没有参与此类事件，百分之十一的人则说他们不知道。

对人类学家来说，这场争论中，有一些有趣的问题。穆斯林有没有道歉的必要呢？是不是所有觉得穆斯林需要道歉的人，都是恐伊症患者呢？为什么好几个国家的穆斯林，看起来都没法说服多数非穆斯林，他们并不构成对其生活方式的威胁呢？

盎格鲁-萨克森世界特别着迷于“道歉”。这实际上是我到英国做研究时最早观察到的现象之一。和在我的母国（意大利）相比，在英国人们得到的、被要求、或被强迫做出的道歉的数量要多得多得多。[5]“对不起”看起来是一个非常廉价的词，最终，也不会带来什么大的后果——就像澳大利亚土著从饱受赞誉但一点儿用也没有的“国家道歉日”制度中认识到的那样。[6]

在许多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和（部分地）美国的中产阶级白人那里，“对不起”更多地是一种客套，而不是真的懊悔。大多数人就是这样理解这个词的。但对大多数生活在地缘政治的西方的穆斯林（他们大多是阿拉伯裔或南亚裔）来说，“对不起”这个词、或者说道歉的意思，肯定就不一样了。与客套相反，在他们看来，道歉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是承认自己可耻地错了。在试图理解我们希望分析的那套动力机制的时候，我们必须记住这点，因为我认为，在这里，我们需要考虑深层次的沟通问题。

我们还必须承认另一件事情：伊斯兰和其他一神论宗教，甚或亚洲的宗教都不一样。按我的定义，伊斯兰是一个流动的宗教，是一个没有中心的宗教。在伊斯兰的任何一个方面，除一些基本的概念和信条[7]外，都不存在什么单一的，一致的认识。除此之外，把这个宗教定义为穆斯林宗教的，是各种各样的，经常陷入严重的分歧甚或是暴力的冲突的意见。的确，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在今天，除伊斯兰的信仰者的各种或多或少受过教育的意见外，并不存在什么铁板一块的、大写的伊斯兰（或者说，伊斯兰不过就是其信仰者的各种各样的意见罢了）。我们不能像描绘不同的基督教、犹太教甚或是印度教或佛教的教派那样描绘伊斯兰。没有人有“代表伊斯兰说话”的最终权威，而无论如何，那样的权威也只可能是被强加的——要么通过同意或尊重，要么通过各种各样的（从语言到身体的）暴力。

但是，还有一个但是，在过去三十年来，穆斯林已经（如今也越来越频繁地）在西方公众面前，通过“我们”，把自己表述为一个铁板一块的实体（事与愿违的，无谓的“团结”的结果）。当然，穆斯林内部还存在什叶派和逊尼派这样一个众所周知的差异[8]，但应该强调的是，实际的统一，却不在于伊斯兰这个词，而在于“穆斯林”这个词。人们是如此地强调“穆斯林”这个范畴的统一性，以至于越来越多的穆斯林开始以为，他们的认同是一种族群的、或种族的认同。这种强烈的自我同一化出人预料地取得了成功，于是，大众媒体和普遍的公众也接受它、强化它并开始宣传它。整整好几代西方穆斯林就是在这样的幻觉中长大的。

但现实是截然不同的：穆斯林彼此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而“穆斯林”这个词代表的，与其说是某个特定宗教的成员，不如说是一种生活和实践的方式。但这个词的这一面被丢掉了，现在，穆斯林被看作一个单一的、统一的分类：作为伊斯兰化身的某种东西。

想想在这个——我们可以回头看为什么人们会觉得穆斯林应该道歉这个问题了：因为人们预期穆斯林像比如说，一个民族(nation)控制其族人、或一个像天主教会那样组织良好的宗教实体（通过开除教籍）控制其成员那样，充分控制他们的宗教和教胞。的确，如果一些天主教徒开始像一些加入基地组织、达伊沙和各种各样的更小的极端群体的穆斯林那样搞事情的话，那么，当然了，每个人都会与其教皇做出谴责或道歉，并把这些家伙逐出教会。

因此，是不是所有要求穆斯林道歉的人都是恐伊症患者呢？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要求穆斯林道歉甚或是谴责恐怖主义行径对不对呢？因为伊斯兰那里不存在中央权威，并且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每个穆斯林都要为他或她自己的宗教负责，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否定的。更甚于其他任何宗教地，穆斯林是要独自为自己的行动负责的，无论这些行动是好是坏。

但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可以说，过分强调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的“穆斯林统一”（乌玛），给在西方的穆斯林带来的伤害，远远超过了好处。继续把“我们”当作一个范畴来使用，以及，认为可以把伊斯兰当作一个族群甚或是种族认同来使用——这些做法，助长了世人对穆斯林的怨恨，因为许多非穆斯林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伊斯兰作为一个被实践的宗教，不得不面对它自己的混乱的深渊的时候，这个“我们”竟然连一句“我们道歉”都不肯说。

也许，穆斯林恢复他们作为人的认同的时候到了：他们首先是人，是实践一个特殊的宗教的人，这个宗教没有中心，也没有为它是什么或不是什么提供确定的答案。也许，是时候停下来重新想一想，作为一个“种族”的伊斯兰和作为一个“元-族群认同”的伊斯兰是怎样为穆斯林和非穆斯林造出这样一场恐怖的噩梦的了。也许，与说“对不起”相反，在西方的穆斯林应该肯定“我首先是人”。

注释：

[1]参见《#穆斯林道歉 强调了为少数人的行动而责备整个宗教的荒谬》，https://www.huffingtonpost.com/2014/09/24/muslim-apologies-hashtag_n_5874840.html。“恐伊症可不好玩，但你可以用幽默来和它斗争。”推特上的这场行动就是一场幽默的反讽行动。

[2] https://metro.co.uk/2015/01/11/rupert-murdoch-demands-that-muslims-apologise-for-charlie-hebdo-attacks-gets-destroyed-by-twitter-5017786/。

[3] https://www.beliefnet.com/columnists/commonwordcommonlord/。

[4] https://www.buzzfeed.com/sirajdatoo/ukip-voters-think-muslims-should-apologise-for-terroris。

[5] http://news.bbc.co.uk/2/hi/uk_news/magazine/6241411.stm。

[6]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ational_Sorry_Day。

[7]https://www.pbs.org/wgbh/pages/frontline/shows/muslims/etc/what.html。

[8] https://www.bbc.com/news/world-middle-east-16047709。

译自Gabriele Marranci, “Should MuslimsApologize for Muslim Terrorists?”。https://marranci.com/2015/01/24/should-muslims-apologise-for-muslim-terrori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