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麽是女性「柔」的力道——借《色·戒》摸索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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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電影《色·戒》最初的印象,來源於十多年前在雜志上看到的一篇影視評論。文章具體講了甚麽我已經記不清楚,只清晰記得文中的一張配圖,是湯唯和梁朝偉躺在床上絞在一起的姿勢。我生長的中國是個對性很壓抑的地方,盡管那時候我是一個身體趨向性成熟的中學生,對生理欲望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可我的家庭和教育體系非但沒有用科學的方式把性傳授給我,反而潛移默化地灌輸給我一個觀念——性是恥辱的,尤其是女生,絕對不可以張口談性。
《色·戒》裡的這張露骨的劇照擊中了我心裡的某個點。外部灌輸給我的知識和我的內心起了沖突,它們就像演員在床上的對抗一樣激烈,對抗在一起難分高下。於是我一邊捂著眼睛,一邊從手中的縫隙透出去偷看。我窺得的信息像一個狡猾的種子悄然埋在我心中多年,偷偷生根。
終於,在十多年以後,在我逐漸學著用自己的力道把社會織給我的女性繭殼破開的時候,當年的那顆種子背靠茁壯的根系發芽了,破土而出。
我打開了這部像心魔一樣在我心中徘徊多年的電影,帶著突破某種禁忌的刺激情緒。
其實觀看之前我並沒有抱著任何期待。或許是被鋪天蓋地的負面報導所影響,畢竟媒體總是聚焦在「拍攝時梁朝偉是否真的把自己的男性性器插入了湯唯的陰道」這個點。他們無所謂從主創處得到怎樣的答案,因為在得到回答之前已經做好了預設,並準備大做文章。性壓抑的父權社會就是這麽可笑,把女性物化,把男性的性器主體化,並把性狹隘化。在這個語境下,許多媒體還污名化了藝術創作。
所以我在觀看《色·戒》前是做了一些預設的,覺得這可能就是一部香艷獵奇的電影,跟我看過的其他三級片沒什麽不同。
結果我錯得離譜。
必須要說的是,我相信我所見皆是我心中的投射,我堅定地忠於我自己。也正是因為我的這一個信念,《色·戒》這顆石頭才在我胸腔中激起千層浪。這個故事想要傳達的訊息與我在行走的道路是不相悖的。
當看起來有些傻,有些單純,憑獵人和獵物的雙重身份的王佳芝一頭往易先生的虎穴撞的時候,我讀到了這個角色的靈魂所向。王佳芝像一個天真爛漫的愚者,她完全知道前方是懸崖,可是她不害怕,也不為自己的選擇所後悔。
導演李安在這部電影裡用的力道看得我心驚膽戰。他放出了一個看起來很大,可是是所有人都有必要去認真思考的問題,那就是信仰是什麽。中國這片土地在這幾千年來被封建父權滲透得太深了,三綱五常作為基本的道德標準規訓著所有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即女人的信仰應該是男人,所有人類個體的信仰應該是政體。這種顯然不合理的東西竟被當為常綱流傳下來。
而王佳芝這個角色的成長軌跡在極致的壓迫背景下顯得尤為可貴。她開始是一個依附於家庭的女兒,母親死去之後父親帶著兒子到英國,並建立了新的家庭。她已經是一顆被拋棄的無根草。後來她為了喜歡的人加入戲劇社,加入暗殺行動,這一演就一發不可收拾,演得真假難辨,演到戲假情真。她少了一個父親,她需要一個父親;她心中所愛不愛她,她需要愛。易先生能完美填補這兩個空缺,王佳芝知道。
王佳芝扮演的麥太太是很拙劣的。易先生是審訊高手,眼睛看你一眼就能分辨話裡的真假,他早就知道王佳芝有問題。可他也讀到了王佳芝藏在假意之下的真心。淺水灣那場美麗的約會,王佳芝編了很多假話,獨獨喜歡看電影那段是真的。而易先生也透露了心裡話,說自己往來在位高權重的男人們之間,那些人滿口家國大義千秋萬代,心裡卻充滿對失去權勢的恐懼。他說王佳芝沒有。我把這裡理解為易先生看到王佳芝眼中沒有那種男人的恐懼,他此刻被來自另一性的柔和力量所撫慰,像積壓已久的洪流終於找到出口。這個信息在電影的後半段被不斷加強,被很明確地表達出來。
李安很可貴的地方在於把易先生這個形象人格化了,並且借他的口點破了男性群體的虛偽。易先生這個角色身上有許多特質。他是一個完全的既得利益者,是高官,是漢奸,地位,財富,甚至是性資源應有盡有。隨便單拿出來哪一個都很容易讓其他男人跳腳。
可易先生也是個人,是個有脆弱一面的人。他暴虐血腥的性癖好下面暗藏他深埋的恐懼。一開始還未卸下心防的時候,他在床上明明作為一個主導者,施暴者,卻不敢看王佳芝的眼睛,要把她的頭往下按。這團恐懼在他們的第三場床戲那幕爆發。在車裡,易先生失控地訴說他的失魂落魄,掐著王佳芝的脖子告訴她間諜的下場。他怕,他怕面對昔日舊人在死刑場相向,他怕懷中人也落得相似的結局,他最怕自己在這日復一日的殘殺中失去那點快要抓不住的人性。於是他把自己的痛苦施加在王佳芝的身上,他要她也痛哭流血,逼她跟自己共振在同一頻率上,在肉和靈交融的過程中才能確認自己還活著。
易先生不去黑的地方,也不看電影,但他選擇把自己卷入王佳芝的這場戲中,折磨她的同時也允許她折磨自己,在疼痛和歡愉的交響曲下一同觸碰到了真實之愛。而且用物質明明白白的把王佳芝在自己心裡的位置傳達給她。
看這段讓我想到我們的靈魂反覆投生於不同的幻象當中,在物質世界中生長,有時反而迷失在這些本是為了支持我們的資源裡。當我們很辛苦,好不容易抓了滿手金銀,自以為達到豐盛之後,應該讓它們統統流走,這時才算完成了我們要學的課題。我想色戒亦有此意,想要戒色,必須得體會過極致的欲,在到達頂端之後把一切都放掉,才能戒,才複得清明。一個周期就是要從出到落,從吸到呼,從生到凋,才是圓滿。
所以最後王佳芝必須放走易先生。如果沒放,那麽她的這輩子反而就被束縛住了。這一放,她的心也跟著解放開來,靈魂的呼聲被自我所聽到並實現,最後肉體回歸大地母親的懷抱,而她的靈魂也得以往更高的地方行去。
這裡的松反而是最厲害的力度。這一松,仿佛釋放掉了疊得很高的累世業力。是王佳芝的,是李安的,是張愛玲的,或許也有湯唯自己的。這背後是無數女人幽微的嚎哭和悲鳴。戰爭明明源於父權政體的貪婪,侵略者吃女人,難道新政府就不吃女人嗎?他們認為Y染色體才是值得一代又一代傳承下去的血脈,卻又按頭逼女人們相信那個對面的海市蜃樓是她要絕對臣服的信仰。而這虛幻的信仰體系在王佳芝松手的那一瞬間被解構了。她把外界強行給她築的殼給敲碎了,只相信自己的心,她要讓愛人活下去,哪怕自己死。
如果看客願意,也可以借王佳芝的手紓解掉那些積鬱在心頭已經變黑的毒素。
女人,或者說人,不必強行愛一個不知道到底是什麽的黨和國,只需要忠於自己,去聽靈魂的聲音,去找心之所向。這才是我們本該追求的自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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