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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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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審的界線和價值在那?以漢娜鄂蘭的哲學觀察龍龍事件

陳彥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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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龍龍在專訪時指控老k在脫口秀和直播時對她性羞辱,已過了一個星期,然而這件事並沒有到此為止而是越演越烈,自昨天鄭家純直播控訴龍龍利用他們公司作為公審別人的工具,又使這件事有驚人的轉折,本篇文章主要是想從性羞辱這個議題以外的角度,去探討公審活動的本質,解釋為什麼我們無法透過公審來得到正義,以及公審象徵了現代社會怎樣的文化現象。而這篇文章,也可以作為漢娜鄂蘭這位思想家名著 : 人的條件,的簡短導讀。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龍龍所做的、和其所受的事情,我到不是對她跟老k或她前男友之間的恩愛情仇感興趣,而是我一直在想,所謂「公審」的這件事情的文化本質是什麼。由於這篇不僅是對事件的評論,我也想將其作為鄂蘭漢娜這位思想家「人的條件」這本名著的導讀,所以我會寫的長一點。

一、城邦政治當中的公私二分

所謂的公審,就我理解,是指把原本在私人領域裡發生的不快,拖到公共場合去論戰的一種活動,因此這本身就是一種相當晚近的時代才發生的現象,在這裡指的不是網路是個新奇的發明,而是一種據漢娜鄂蘭所說,自古希臘雅典城邦中所替人類文化奠立的基本原則「公私二分」此一原則的破滅。

就亞里斯多德在其名著政治學的說法,家戶和城邦本身是不同的性質的場所,雅典人之所以要從家戶裡走出,走向城邦,就是為了去獲得他們在家戶裡得不到的第二生命,那就是政治的生活。

鄂蘭透過亞里斯多德之口如是的定義政治,進入政治意味著從私人走向公共,從原本幽暗、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走向公共的場所,在那個所有人都可以共見共聞的場所裡,我們展現人類獨有的能力:「行動與交談」,我們言偉大之言、行偉大之行,將我們是誰「展演」給我們的同胞看,證明我們身而為人的秀異,使的我們的聲名可以長久流傳,以超越我們本身有朽的生命去獲得長久的如史詩般的不朽。

如果說,公共就意味著是我們在別人眼前透過「展演」而實踐自我的場所,那麼,作為私領域的家戶就是我們免於展演與免於他人眼光的之地,在那個處所裡,我們勞動、閱讀、思考、與家人相處、與戀人相愛,這些都發生在不透明的家戶當中。 鄂蘭特別強調,不但在希臘人的理論下,公私是二分的,也唯有確保公私的二分,才可以使的本該各自在公私領域分別展開的活動,能夠保有他們自己的本質,比如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愛戀或者作為朋友的忠誠,作為私人的感情,本就不應該出現在公共場合當中,由於公共本質就是展演,而一旦愛情、或友情淪為一種展演,就會立刻破壞這些感情的「真摯性」,而真摯性是任何感情得以存在的基礎。

因此任何與友誼或戀愛一旦攤開在公眾的注視下淪為表演後,他們就會立刻的被耗損。 但與之相對的,政治生活也給予了一種人類在家戶領域無法提供的經驗,就是「自由與平等」,人類以自由的身分出現在他人的眼光之中,然後以平等的方式與他人交往,在鄂蘭/亞里斯多德的理論中,這是在公共場合,也僅在公眾場合會發生的事情,在家戶裡面,那個我們在其中衣食苦痛、情慾愛戀之場所,我們更多的是見是到人類做為動物的一屬所不得不經驗的必然性。或者換句話說,我們從未在家計之中,與我自己的父母平等,與自己的雇主平等,甚至戀人之間本身也不是平等的,因為平等是一種在公眾政治所適用的準則,而在家戶之內的人類關系,並不是按照政治平等的法則去運作的。

二、為什麼公審無法得到正義

如果說,公私二分是古代雅典民主賴以運作的法則,那麼,隨著名為「現代社會」事務的興起,公私二分破滅就是我們所身處的當下處境,這幾天,龍龍對老k的公審、和鄭家純對龍龍的反公審,在性羞辱這個議題之外,公審行為所彰顯的另外一個議題就是公私分立界線之不存,當龍龍要求老k不要在大家面前把她的戀愛經驗當作表演,龍龍的憂慮是對的,正如前述,當愛戀這種本該在不透明的家戶內發生的活動,一旦拖到公共領域去展演,就將會使的情感成為一種可被消費的東西,使得內情感內在真摯性立刻被耗損而喪失其內裡的價值,但另外一方面來說,原本屬於龍龍和老k之間的私人恩怨,一旦被拖到公共的場合,也會使得其性質變得扭曲。

也許文章寫到這裡,我才真的開始正式用鄂蘭公私分立的理論去討論「公審」這件事的本質內涵,就鄂蘭/希臘人所言,所謂的公共就是所有人所共見共聞,我們在其中從事政治,自由平等的爭論「我們所有人」的自由平等的處所,而一旦你將私人恩怨拖到公共場合,你就會讓整個爭論充滿政治表演的性值,也就是說,所謂的「公審」這件事情其實是名不符實,公審這個活動本身並不太像是司法,而純屬「政治鬥爭」的活動。

因此,任何為將私人事務拉到公眾場合去公審可以得到公平正義的想法,幾乎和用政治鬥爭可以得獲得公平正義一樣的吊詭,因為,自古以來正義法則在人間的實現,並不是透過人類的政治討論/鬥爭來得到,正義的實踐本身有賴於一種工匠式的製造,如同一個工匠將要雕刻石雕一樣,他已預見了一個石頭本身美善的藍圖,然後他以獨斷的暴力將這個藍圖直接加在了石頭之上,雕像如是的在石頭中成形,當柏拉圖撰寫理想國的時候,要求以哲學家國王的替換公民統治城邦,那正是因為柏拉圖感到公理正義無法在公民之間政治行動與鬥爭當中實現,公理正義的實現主要是透過一種哲學家式的獨斷的暴力行動被施加、而這正是司法的實現正義的方式。

所以政治鬥爭實現正義的吊詭性就在於,誠如前述,雖然政治是自由平等的場合,但也正因為政治行為其自由的特性,使的任何被捲入政治的事件都會變的高度的不可預測,當一個人走進政治當中,在所有人的共見共聞之下,開始了他的展演,他所有行動的意義和價值都只能透過別人對他的觀看和回應來加以獲得,而觀眾會和對手會如何回應你的言行,是你永遠無法預見的,就像對方也永遠無法預見你的言行一樣,因此任何一個事物被推入到政治的場域中,都會在所有人力與力、作用力與作用力不可預料的拉扯中、展延、變型,喪失其故有的特性,因此政治場合是一個風波詭譎,以言詞作為武器無以預見勝敗的戰場,而不是一個將確定的真理,以可預見的方式實踐到個案的司法活動。

政治鬥爭是只有勝敗、沒有對錯的。

政治作為表演行為的第二的吊詭性就在於其政治行動不可能是真摯的,對於任何政治行動者來講,其行為的意義是僅完成在自己的行動當中,而被他人的聽聞和評價被證成,政治成功和表演成功基本上是個同義詞,由於真摯是一個人內在最私密的情感,其本身就不是一應該出現在公眾場合用以展演的事物,我們表達真摯的場合是在我們不透明的私人的家戶之中,向我們的戀人、密友與家人吐露,而非用來在公共場合展演給陌生人觀看的事物,如果我們一邊認為除非龍龍哭我們就不相信他的證詞,一方面我們卻又抱怨龍龍哭得很假,我們應該知道這不是龍龍的問題,而是我們誤解了政治和真摯之間的關係。

因此,在這裡給「公審」行為最後的定性便是,所謂的公審,便是一個將私人的愛情、親情、友誼之中所發生的爭執,轉化為鬥爭爭執的活動,在這種鬥爭活動中,我們不會獲得正義(那是手持確定法則的司法工匠才能給予的),只會獲得勝負,而除此之外,公審活動都會立刻將任何私人關係的內在情誼給耗損掉,因為情感真摯,和政治表演本身不能共存。

三、當代人的矛盾處境

說來也有趣,在龍龍的貼文底下,我臉書滑到的新聞是,有一個女大學生因為撕毀男朋友的遊戲王卡而因此男朋友跟他冷戰,她上來問網友說她男朋友這樣會不會很扯,有些人在下面留言說,難到這種破事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新聞,其實,這個問題並不只是新聞品質的問題而以。

這個時代是個弔詭的時代,我們每個人都被教育,我們應該做自己,不畏他人的目光,自由的發展自己的獨特性,此種對自我個性的強調,遠勝人類曾有的任何時代,但這也是這樣的時代,那就是一個我們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逃離別人的目光、免於他人評價的時代,我們的愛情、家人、念的學校,甚至是性行為,隨時都有可能被展演出來,供他人評價,當我們看到一則新聞在討論男生應該有的尺寸、持久度、或女生的罩杯,有些人或許會欣喜這個時代的開放而將其視為一種進步,然而換個角度想,連你身上最私密的事物都有所謂的「公共」標準,我們難免感覺到了現代性的暴虐,也就是公眾對我們每個人無所不在的統治力。

正如我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麼那個男生對那個女生冷戰,其行為的意義不是藉由他與那個女生的私密互動來決定,而要由公眾來決定,為什麼那個男生行為時除了考慮能不能取悅女友外,還要考慮能不能取悅網友,現代社會假設,在每一個人與人即使是在最私密的互動當中,都應該受有一個共同合理的標準所統治,這是公審存在的前提,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所謂的「私密」活動對當代人根本並不存在。

這是一個特別強調做自己的時代,但這卻也是一個「無處做自己」的時代,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越來越搞不清楚,到底有什麼事是可供展演的,而有些事是純屬我們自己的私事,其本身就應該是「免受公眾審查」的。

四、結語

在這個禮拜觀看龍龍的新聞時,有兩種對立的情緒一直是存在的,一方面,我們有一種難言的興奮,這是一種得見他人私事,親眼目睹遮擋公私分界的帷幕,使的事務從私領域當中被拖出的興奮感,也是我們對政治行動風波詭譎不可預測性親身目睹過後的震撼,但是在興奮的另外一面,則是感覺到一種強烈厭煩與無意義感,這些事情是無意義的事、不是應該出現在公共場合來給大家討論的事,這是本質上關我屁事,是他們自己要好好解決的事。

如果我們有這種感覺,那麼證明公私分立這個古老的原則,並未完全的在現代社會當中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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