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白的深沉：讀李商隱的《登樂遊原》

一輪明月過後，讓我與大家一起細味黃昏的夕陽，讀一讀李商隱的《登樂遊原》。

《登樂遊原》

向晚意不適，
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這首五言絕詩沒有任何艱澀字彙，不用懂得文言文也能把握其基本意思：有一個人在日之將盡、夜之將臨的向晚時分感到心情不佳，於是決定驅車登上樂遊原；到達之時感到眼前夕陽無限美好，但同時又慨嘆這美景即將隨夜幕降臨而消逝。然而只有反覆推毃思量，才能真切體會詩中蘊含的力量。

「向晚」是過渡的時分，雖然還是日間，但已步向夜晚。「意不適」三字帶出詩中人物，但又即時留下懸念：他為何不適？詩人不直接交待自己的心情，卻以其引發的行動來加以暗示。「驅車」表示他的焦急─因為已然向晚，要趕緊在入夜之前登上「古原」，即樂遊原。樂遊原位於長安西南，地勢較高，可以眺望整個長安城，秦漢時代已深受遊人鍾愛，至唐代更成了旅遊勝地。驅車登上樂遊原，自然是要趕在入黑前一覽首都長安景緻。

幸運地，詩人真的趕上了，眼前風光亦沒有令他失望：「夕陽無限好」。「夕陽」可以指正在西沉的落日本身，更可以指夕陽映照下的整個長安城、甚至夕照所顯現的世間一切。「好」泛指一切正面價值，包含但不只是美─繁榮、和諧、快樂。「無限」既指質─不同種類的事物不同類型的好，亦可指量─每樣事物都美好得無窮無盡，也可以指空間─夕陽照遍日間可見的整個範圍。在樂遊原上、美麗的落日晚霞映照下，整個長安城中各式各樣的人、物和事，乃至夕照所及的一切，盡皆彰顯出無數不同、每種都是無限美好的價值。

一切看來都那麼美好，但無限美好並非真實，因為時間：「只是近黃昏」。「黃昏」是「向晚」的最後階段，是白晝將盡、黑夜將臨的交替與轉接的時段。如果大家試過專誠去看日落，應該有以下的經驗：在夕陽開始西沉時，便目不轉睛地緊盯著落日，以妨萬一稍一分神錯過了太陽落山或沉進海裡的一剎那。等待的時間總令人覺得漫長，而一切不知為何還是如常。但只要落日一沾到山邊或海平面，轉眼間便會完全隱沒，天色隨即轉暗；剛定過神來，一切已為夜幕籠罩不見。置身於這接近 (甚至還未到！) 黃昏、最美麗的時刻，詩人已然意識到黃昏過後，夕陽將會消逝，連帶整個長安城、以至日間一切一切無論多麼美好的事物，也將於轉瞬間一併隱沒於無邊黑暗之中。

至此我們終於明白，「向晚意不適」是因為詩人敏銳地察覺到美好事物(繁華的長安城？)即將消逝；「驅車登古原」，正是要趕上最後機會去全面感受這美好的一切。而在這臨近黃昏的一刻，除卻眼睜睜看著一切幻滅，詩人根本無能為力。而正因為意識到這不可挽留的無奈，使得眼前本已無限美好的向晚景緻，比初看之時，令人更加珍惜與留戀。而這首詩最精彩有趣之處，正在於「夕陽無限好」如何以兩種相反的方式被「只是近黃昏」的意識所否定。夕陽並非真的無限好，因為萬事萬物皆有期限，最美好的一刻正是一切即將終結之時；而又正正由於有限，反使得本應無限好的夕陽更添一份遺憾帶來的淒美，因而越超了原來的好。

相對於李商隱的其他名作，這首詩表面看來簡短淺白，意義清晰。然而，只要我們能不辭勞苦，反覆推毃思量，便會明白詩人如何以精煉的文字寫出人類存在處境深沉屈折的無奈，讀來可有不同層次的領會，豐儉由人，著實令人驚歎。

原文刊登於：Rog Dr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