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海峽50年」第七篇：大學時期

26歲的松山滿懷期待要展開人生的新階段，但它仍然是充滿挑戰的。因為他沒有錢，要一人獨立在台北生活，連最基本的吃住都是問題，更別說要繳學費了。

臨要離開講習所之前，同學們及管理部的主任，大家湊錢，捐給他們這兩個難能可貴考上大學的人。這剛剛勉強足夠第一年的學費。松山因為有退伍軍人的身分，學費優惠之後大約是新台幣七百多元。加上輔導會有一點的生活補助。同時他做了一段時間的家教來賺取生活費。

但第二年開始他就沒有錢繳學費了。在沒錢註冊的情況下，他只好先去辦了休學。

休學後，松山在基隆的海水浴場找到救生員的工作，在這裡巧遇來遊玩的安德風。安德風是松山以前在海軍士官學校通訊班認識的，也是山東海陽人。得知松山作救生員的工作一到冬天就沒有了，等於斷了收入，同情之餘，好心讓他來自己家裡住。已婚的安德風有一個很小的小孩，作為軍人，他自己的經濟條件也不是很好，一家三口所住的空間，就只有一個普通房間那麼大。為了收留無家可歸的松山，他們用布隔開，留出一個小小的角落來讓他睡覺。

後來，松山聯絡上了在員林實中認識的賈良。賈良此時在彰化的員林作小學老師。他得知松山的情況之後，便叫他過去一起住。賈良在鄉下住的是一間很寬敞的日式房子，他單身，所以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還養了一隻狗。幾個月後，賈良的學校有教師缺，他便向校長情商讓松山來做代課老師（當時松山算是大學肄業）。松山因此作了將近一年的代課老師。

因為已經休學兩年，再不回去，就要失去復學資格了。於是到了大學新學年要開學的時候，賈良準備了一千多塊給他，讓他回去復學。這筆錢足夠他繳一年的學費，還有一些生活費。

復學後，大二上學期念得很順，松山都有正常上課，成績還不錯。但到了下學期，又開始拮据了。他經常挨餓，兩三天只吃一餐。沒有體力的他開始缺課，經常睡在公園。有一天早上，醒來後實在餓得難受，幾經猶豫，他來到了一家燒餅油條店，對老闆說：

「我是中興大學的學生（他身上穿著印有「中興大學」的衣服），一個人到台灣。我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吃飯，肚子很餓。我可不可以用這支筆跟你換半個燒餅來吃？」一邊講著，松山自己都很不好意思，因為他的那支舊鋼筆其實非常破爛，一點也不值錢。

沒想到老闆很好心腸，回答說：「你不用給我筆，我免費請你吃早餐。」

在這段期間，為了找飯吃，松山想到去找以前海軍的同學求助。他會搭火車到基隆港找他們，到了吃飯的時間，就幫他多要一份。至於他怎麼有錢搭火車呢？其實他搭的是「霸王車」，意思是沒付錢。他會在火車站外面，鐵軌已經離開車站很遠的地方，那裡沒有柵欄，然後沿著鐵軌往回走進站內，這樣就可以躲過進站時的收票亭。等上了車之後，要站在車廂的中間，這樣驗票時，看車掌從哪邊過來，就往反方向的車廂走。因為是慢車，停的站很多，到了下一站，車停了，他就跳下車，趕快跑到另一頭，也就是車掌已經驗過票的車廂，再跳上車。如此反覆，一路到目的地。

基隆是離台北最近的碼頭，但不見得時時都有認識的昔日軍中朋友在這裡停靠。沒關係，高雄的左營軍區一定有船，那麼他就搭十個小時的火車，從台北南下到高雄去，只為了求一頓飯吃。

已經缺課了好一陣子，接近期末時，有一天他去學校看期末考日期的公告。當他站在公佈欄前時，有一個人走過來，跟他說：

「你是王松山嗎？」

「是。」

「你過來和我談一下。」

原來這個人是地政系的教授，名叫來彰。來教授請他到教授休息室，坐下，然後問他：

「我記得上學期你很認真，都有來上課。但這學期你都沒有來上課，是怎麼一回事？你有什麼問題嗎？」

「老師，我飯都沒得吃，根本沒有力氣聽課。今天我是來看考試日期的。若是可以，我還是會盡量來參加考試。」

「你為什麼沒飯吃？你的父母家人呢？」

「我一個人在台灣，沒有家人，也身無分文。我把衣服和棉被都當掉了，現在只剩下身上穿的這一套衣服。」

來教授聽了，很快就說：

「這樣吧！我先幫你付三個月的餐費，從明天開始起，你回來好好上課。如果期末考你能通過，順利升上三年級，我有一些研究計畫，可以請你作研究助理，讓你支薪。」

松山作夢也沒想到自己能有這樣的好運！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樣，令人不敢置信。

的確，這位來教授，不但是當時讓松山終於能溫飽的救命恩人，並且在往後數年帶著松山在學術研究的領域一路提攜、成長，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除了那些曾經以金錢、食物、住宿救濟過他的人之外，來教授成為松山的生命中最具關鍵性的一位貴人。後來松山繼續奮發，拿到博士，二十幾年後回到母校母系任教，和恩師成了同事。他們的關係從未斷過，直到來教授於2014年過世為止。

那天談話完的第一件事，來教授就先帶松山去當鋪，把他的衣服和被子贖回來。然後幫他繳了3個月的學校餐廳伙食費。其實除了松山之外，在他之前及之後，來教授也幫助過另外兩位貧困的學生，聘作研究助理。但松山卻是他覺得最有才華，也和他保持關係最深的一個學生。

從三年級開始，松山正式開始成為來教授的研究助理。一開始做些田野調查，資料蒐集及分析等工作。在那個沒有電腦及計算機的年代，數字分析都是用手算的，而算盤打得很好的松山在這方面就很有優勢。在整裡資料時，來教授意外發現松山的文筆很好，於是指派他帶領導其他十幾名學生，每天在專屬的大研究室裡整理資料，交由松山彙整，並撰寫最終的報告。來教授每年都接有很多來自國科會的計畫，松山在管理十幾位學生的工作上也表現得很好。這些參與的學生一天可以領15元，一個月有450元，而松山每個月有900元的薪資。

隔年學校建了一批全新的教師宿舍，來教授因為很器重松山，便讓松山搬進去和他同住。而來教授的妻子及小孩，則是繼續住在他們自己位於士林的一棟小小破舊的公寓裡。很多年以後，來教授的大兒子有一次告訴松山，小時候他一直很嫉妒松山，因為父親對他的照顧甚至比對自己的親身兒子還要好。

要畢業之前，來教授鼓勵松山去考研究所，喜歡讀書的他也決定繼續走這條路。但結果他卻以0.5 分之差落榜。來教授說，沒關係，明年可以再試一次，並介紹士林高中的教職給他。在那個年代，大學畢業生很稀少，隨便都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然而松山因為當時考完時覺得自己考得很好，跟所有人說一定沒問題，所以對於落榜的結果感到非常丟臉，羞於見人。跟自己賭氣之下，他竟然決定跑到位於南投深山中的國姓國中去當老師，不願留在台北面對大家。這件事讓來教授又驚訝又失望，但無論如何反對也沒能改變松山想要逃避的心情。

這個決定也再次改變了松山的人生。因為他在國姓遇見了後來的妻子，成家立業，生下了兩個很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