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上(十)
他原以为他不用这样斤斤计较的。他原以为他的名字和Nishimura的名字会永远在一起,因为他们总会提出什么学说,将会以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命名,或者得到什么奖,也会分享那份荣誉。他们不会需要任何外物,自然而然就是永远在一起。
跟学校捐资办公室闹得也不甚愉快。林亦立虽然不在乎这种事情,但也早就懂得,像这样的小事总有一天会回来掣他的肘。他有点恹恹的,Jess交了东西过来,他之前催得紧,现下懒得看,只叫她出去,到时候有事再找她。
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下午茶时间。方纪苏来了,英国习惯,就发起了这种提高福利与精神健康的小举措,林亦立也就拿钱出来让他们安排去,因此他一出来就见几个人坐着在喝咖啡聊天,中间摆着一纸盒是饼干夹冰淇淋。
林亦立道,“吃了这么甜的甜食,更要头晕了。”王遥反唇相讥,“说不定是sugar high呢?”众人都笑了。
听她们的话题,原来之前是在讲投资股票的事。Jess说,“我前年买的Microsoft,本来以为就是随便买一个科技股,现在看看涨得真是好,我不卖了。”
Ben说,“那你怎么没买Amazon。”
这两年总是股价一路上扬。经济转好,欣欣向荣,终于似乎完全摆脱上次金融危机的阴霾。本城出产的地产商暴发户当上总统,果然兑现承诺吹涨股市。再加上科技业发展,热门词汇层出不穷,连这些stipend不过几个子儿略有盈余的研究生也谈起投资了。
说到Microsoft,林亦立忽然想起他还持有一些陈年Microsoft股票。那还是在Dotcom Bubble之前所购入,买了就一夕崩塌,亏去一半有多,他也就搁在一边不管了。缓慢爬升了十几二十年,居然也在几年前重见天日起来。封存的股票是旧时代的遗物,原来冰冷的金钱交易也能成为一些旧事回忆的温床。
一九九九年他博士毕业。其时正是互联网投机如火如荼,在这与硅谷一线之隔的北加州伯克利,固然自诩进步超凡脱俗的嬉皮士遗风仍在,面对火热的真金白银,博士生间也刮过一种创业的风气。连林亦立也帮人做过几天网站。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觉其实他要钱要名利,都是随时可以得到。一切都如此轻易。
19岁时林亦立结束了大学生活,决定离开波士顿,更不愿意再待在家族势力范围过大的东岸。只不过目光略略在英伦欧陆的几所学校上打了个转,到底还是因为想起换钱,换签证,换驾照之类的麻烦事,跑去了加州。
那五年是他唯一在西海岸度过的五年。起初不过是厌倦了长达半年的雪季,想要寻找一些阳光与新鲜感,可他忘了他其实是一个没有生活常识也没有什么自理能力的人。
早就习惯了周围人都要捧着他,让着他,因为他最聪明,年纪最小,而在家里他母亲也没有特别心疼幼子,反而是对他看重到偏心的地步。其实即使只是加利福尼亚共和国,也好比异域,即使只是跨州生活,也自有一番手续。
当时他的导师William Vogel跟他说过一句怪话,“你要珍惜你的脑子。”
大概是忠告他不要放纵,吸烟,喝酒,药物,都是杀伤脑细胞的凶器。有一个时期他的确是放浪形骸。尤其是跟人。他或许也不只是受校园自由风气影响,也可能是某种程度上的科学实验精神,试试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都试过了一遍,倒也不过如此。他或许是太聪慧,一点即透,即使是放纵,也不曾沉迷,因为一切只要尝试过一次,变可一眼望到此后无数次的重复。他不需要重复。
最后才知道,不过是厌倦。
博士毕业时他也只不过24岁,可是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因任何人和事感受到半点惊讶。西岸阳光充沛,五年间他却,不知如何竟似老了。其实在他人看来,他这种厌倦,恰恰正是因他所掌握的之丰厚,也属于他能力的骄纵的证明。还是Vogel那句话,你要珍惜你的脑子。这份天才在他手里,便如拥随珠荆玉而不以为其贵,因为那是他的习以为常。
那一日是冬日。学期末尾几周。他竟然尚未敲定去向。那时候他手上已经有两三个研究方向,他知道,任一一条做下去,都会有对整个学科产生深远影响成果。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内。
毕业前夕面试找工作的季节,整个北美甚至全球,只要是有opening的大学和机构,于林亦立而言拿offer都不是什么难事。离家五年,他已经对远离家庭的势力范围不再有执着。其实回到东岸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母亲那时候刚刚在上东区买下那套公寓,就说如果他在纽约工作,那套房子就给他住。C大自然是极其出色的学府,只是有一点不好,当时他们并没有开放的职位,只是为了吸引人才,仍旧让林亦立来做一个演讲,介绍一下他们研究的进展,甚至有可能愿意为他破例增加一个职位。
Talk在一大早,这样的讲演,又是熟悉到一个地步的话题,林亦立完全不用准备,随兴所至效果也非常出色。结束之后他跟当时的系主任Galie站在那讲两句话,然后就忍不住注意到,其间有个亚裔学生一直坐在那里,倒数第三排,显然是在等他谈完话。Talk过程中,满屋子人,他就看见这个学生,很惹他注目,很高,穿着件有点可笑的很宽大的粉色的毛绒绒的大毛衣外套,坐在那窄小的硬塑料椅子上,却也不显局促,很随意舒适的,把腿孩子气地一径伸直,伸到了前一排的椅子底下。只是林亦立给绊住了,脱不开身,与Galie交谈中却忍不住屡屡侧头去看,看那人还在那里吗。
Galie走了,林亦立自去整理东西,刚把一叠子纸张放进背包里,抬头就看见那毛绒绒的粉色大毛衣站在台前。他直起身,一见对方就忍不住发笑,却没说话,直接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衣摆。
“怎么这样刺手,是豪猪毛做的?”
对方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声音,清了清嗓子,似乎要重整一些认真的氛围,“我叫George Nishimura。”又似乎很懊恼似的,“原来你就是Erin Lin。原来真的这么小。”
这种话林亦立从小跳级,早就听惯了的,听他说却很开心,扬扬眉毛,“看你似乎也没有很老。”
林亦立的面试的过程倒是令人惊讶地冗长。也可能是为了给他增加一个终身教席,太过出格,责任重大,在那里寻找不可辩驳的支持证据。他在早晨的talk之后,连续不断地见了15位教授,到后来他早就没法维持礼貌,懒懒倚在那坚硬狭窄的座椅上,一脸的冷眼旁观。倒好像是他在面试他们。
一出大楼前门暮色已深,风声萧萧,每年这个时候即使无雨无雪也是非常寒冷了。林亦立却看见早上见到的那个博士生,George Nishimura,在这栋楼门前路边的长椅上坐着。
他笑,“你是在等我?”
George仰起头,他看见他的杏核眼,眼皮上很深的皱褶。“我还会见到你吗?”
林亦立骄矜自负,“我想,只要你还在这个领域,要不见到我也很难。”
“不是的。”George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很温暖,“我是说,像这样见到你。”凑近来,“又或者,是像这样见到你。”
那天晚上是否有月光?肯定没有。这不夜之城大都会,怎么会看得见月光?林亦立记得他的脸,脸上有一种光,是星光是月光,还是只不过是头顶路灯的光?可是他总觉得应该是月光,林亦立也读过日本人的书。
George围着的长围巾颜色一圈一圈的,再配上那粉色毛衣,其实很可笑,可是在George身上就总是很可爱。他一向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比如颜料,比如热带鱼,比如毒蛇。常有在身上堆上五六种颜色的壮举,可是在他身上就总是很可爱。
林亦立一向比别人聪明,所以当然就懂了。他也凑近前去,在George嘴唇上很轻地吻了一下,说,“你是要这样见到我吗”。于是那天George就带他回家。那时候他还住在上城一百几十街大学附近。他们不知谈了多久,喝了不少酒,躺在床上仰面大笑,谈到天色渐亮,窗外鸟鸣啾啾,George索性拉他爬防火楼梯上屋顶看日出,晃得不行,非常危险,两人又笑成一团。天光大亮了林亦立也不愿意起来,他一向随心所欲,直接改签了航班。
George成了他去C大的理由。
一九九九年平安无事过去,原来并非世界末日。千年虫问题并未引发灾难,可是刚至三月,纳斯达克指数在攀升至巅峰之后便轰然崩塌,一年之中跌去40%,揭开泡沫破裂的变故,年底美国总统大选陷入选票争议,最终入禀最高法院决定选举结果。新时代的开端便是如此混乱与焦躁。
可是林亦立跟George Nishimura不会被这些东西影响。他们住在他们自己的,永不破裂的彩色泡泡里。
反正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朝九晚五要打卡的工作。他与George放纵恣意,大量饮酒,抽烟,日夜颠倒,灵感精力也如光阴一样,蓬勃旺盛,可以经得起虚掷抛洒。George随时有一万个点子,而林亦立能把他的异想天开变成真的。头两年林亦立名义上是他的教授,不好意思总是黏在一起,他们只能私下里约会,一前一后错开时间去一个人家,总是在George家,偷情似的,当然也是很刺激。George的五颜六色。George的明亮眼睛。George笔直上扬的浓眉。George的自然卷。那时候还有些八九十年代嬉皮士的剩余影响,又或者是世纪初的颓靡,他留半长发,林亦立揉乱他的头发,捏住他的脸,扑住他,搂住他,他好脾气地任他作为。
后来他也毕业,一时城中没有合适职位,林亦立又任性霸道,根本不让他考虑别处,还好找到机会在下城N大先做一轮postdoc。林亦立不太喜欢往下城去,总是那样拥挤嘈杂,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烟雾,好比是人潮身上所散发出多余热量的具现化。George Nishimura日日反复横穿整个曼哈顿岛,如同在地铁上一只彩色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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