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中国功夫抚慰乌克兰孩子的心灵——捷克“功夫鬼佬”Lukáš的侠骨柔肠
文|周记
原文发布时间|07/03/2024
“饮茶,菊普洱。”捷克人Lukáš说罢往莲花茶盘拿出小茶杯给记者倒满,我悻悻接过,感觉看见 Déjà vu——谁想到会在捷克首都布拉格用广东话跟“鬼佬”沟通,喝地道广东茶饮;抿茶时目光扫去右边,红花花的对联写着“千拳归一路,万法也归宗”,关公雕像赫然立在正中央,两旁放着Lukáš挚友George Hušek及其师公的黑白照,相框周围还挂有红花球。
“这里是George学武归来捷克后,他徒弟帮他开的武馆;我从中国回来之后也在这边教佛山白眉(拳),也有其他师傅教太极螳螂、七星螳螂、咏春。”Lukáš说。纪录片《 欧洲中心的功夫》(《 Kung-fu v srdci Evropy》)中,Lukáš 已故的好友George曾经提及,布拉格之春翌年(即1969年),反苏联示威星火不熄,在一场游行中,他遭亲俄的捷克斯洛伐克民兵在镇压时,被子弹射穿肩膀,使他右臂瘫痪,George视此为警号,辗转流亡美国,听闻学功夫也许能治好手患,于是往唐人街拜师学艺,自1970年起毕生追随恩师Paul Eng习武,直至捷克民主化后才归国。
而Lukáš 的功夫路正正延续另一段捷克历史。九十年代, 极权铁幕倒下,捷克和斯洛伐克和平分家,民主交接如丝绒般顺利,以“天鹅绒革命”之名闻名世界,可是重整后的社会仍然在浑沌中挣扎,不如外界想像中的体面。
“Out with the old, in with the new”
Lukáš 在捷克斯洛伐克的西北部工业城市Žatec(又名:Saaz;德语)出生长大,位于此前的苏台德地区(Sudetenland),设有许多国营工厂、发电厂、化工厂,“可以说不是一个利于成长的好地方”,Lukáš 指,当时许多人期望政权交接后,社会变好,工作环境也跟着变好,但这只是美好的幻想,“在我家乡,工厂是国营的,欠缺自由市场的竞争力,极权倒台后也跟着倒闭,连带工厂工人失业。当人没了工作,就会觉得没有希望。”那些“新的东西”也随之涌现,一是毒品、二是新纳粹主义。
“当我看见一些坏的东西,我会本能想反抗,所以我加入了反法西斯主义运动组织(Anti-fascist Action;简称 Antifa),追撃新纳粹主义份子。”Lukáš 形容Antifa 对抗新纳粹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要辨认新纳粹主义份子,通常寻找剃光头、穿轰炸机夹克(Bomber jacket)、着黑色Dr. Martens 配白色鞋带的人,这象征他们追随白人至上主义——这有点像次文化;我们会组队,拿着铁棍在他们常驻的酒馆外等候,他们一出门就围上去攻击。”Lukáš 苦笑说,但捱打的时候更多,所谓狙撃其实是为反撃,“在我们那个城市,他们有人数优势,我们通常爱听庞克音乐,所以他们也会来演唱会门口打人,走在街上也有机会被打,为了自卫,于是我也开始学功夫。”这段经历让Lukáš开始接触咏春,练习方法十分硬核,实用主义至上,“你站在一个圆的中央,其他学员会从四方八面涌来,你就用学到的反搏。”日复一日,Lukáš厌倦了你争我斗恶循环,退出Antifa,“我不想变得跟新纳粹一样。”
这段经历中,Lukáš与功夫的关系,像是初步了解的男女;千禧时代,互联网的到来竟让他决定潜心学功夫,“我在网看了一段蔡李佛功夫的影片,快狠准的流畅动作让我十分钦佩,跟咏春完全不一样,我开始想去中国学武。”仅凭手上两个电话号码,Lukáš 便出发找师父,走遍广州、顺德、佛山,两个星期后拜了一名洪拳师父为师,二人语言不通,只能以身体语言沟通,“挂、槌、插”后来成为Lukáš首几个学会的广东话。
Lukáš形容,佛山就像是功夫同好的“麦加”,汇集世界各地的习武之人,包括去朝胜的“ABC”(American-born Chinese;美国华侨);就住在鸿胜馆两分钟脚程外的Lukáš,不时也会去串门子,认识同好兼切磋功夫,“多得那些会讲英文的ABC,他们是我认识广东话,跟中国文化的第一个渠道。”成长在不善表达情感的东欧,亦令Lukáš 十分享受武人间的兄弟情,“武馆内有上千师兄弟,其中一名师兄是五星级酒店的经理,他会提携无业的兄弟;我脑海里想像的武馆就是这样子,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这是一种归属感。”数月后,归期到,Lukáš 对学武生活念念不忘,决定调整生活,开始中捷两地走的生活,继续他的穿堂过户奇幻记。
机缘巧合下,Lukáš参加了一代洪拳宗师林祖百岁寿宴,遇上他眼中的命定门派,“食完饭后,大家兴致勃勃,夹手夹脚搬开桌椅,就开始一连串套路表演,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爆炸性、劲道十足的白眉拳,一下子被完全吸引住!”功夫兄弟见Lukáš有兴趣学习佛山白眉,便帮他穿针引线,安排他在茶楼见凌汉杰师父;凌一见Lukáš就说:“我在电视见过你。”聚餐气氛不错,Lukáš 获得试堂机会,亦自此师从凌汉杰。Lukáš 扮出师父当时的口吻说:“鬼佬,你两年后要学到,因为我时日无多喇。”他解释,师父的父亲六十五岁去世,大哥也是,所以他觉得他也是。一年后,Lukáš 终被允许公开叫凌作“师父”,相处也如至亲,他笑说:“我常跟我的西方朋友说,我跟师父有‘close relationship(关系亲近)’,因为真的是肉体与肉体‘close(亲近)’啊!他行动不便,要去医院下楼时,都是我背他上轮椅的。”当然时至今日,凌师父仍然在世,师徒感情仍然深厚。
返乡却成异乡人
2020年疫情蔓延,世界航运停摆,打乱Lukáš中捷两地走的生活模式,他只好返回捷克,可是居外近二十年,生活习惯早已改变,回“家”俨然变了“异乡人”,他笑说:“我一早变了‘鸡蛋人’,内黄外白!”他进一步解释这种无奈茫然的感觉,“离家一段日子,早已习惯以外国人方式生活,回家后,家里人却把你当作本地人对待,但你深知自己既不是外国人,也不是本地人。刚回去那两年真的很痛苦。”Lukáš要找回自己定位,用最熟悉的方式着手——教功夫,他想念昔日师兄弟情义,也想建立一个他向往的微型社会,除了有身处布拉格的学生,他也不时举办功夫工作坊,召来身处欧洲的各方高手交流。
Lukáš一直强调建立微型社会,还因为他一颗赤子之心,他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还是个青年时,我相信我可以改变世界,我可以令社会更好,但日子过去,面对不公平不公义,我还是改变不了什么。”他腼腆地说:“但至少我的功夫学校可以是好的,我们这个微观宇宙可以更开心,也许这份喜悦也可以伸延去宏观的宇宙。”他停顿片刻,续说:“这也许也是我的防御系统。”
2022年2月,俄罗斯炮火轰向乌克兰东部,大量难民逃至西欧,捷克成为了难民中转站,又或是落脚点。位于捷克的港人非牟利组织“NGO DEI”变了临时的庇护所,照顾过不少乌克兰难民,有老有幼,Lukáš也在那儿帮忙,焦躁地思考着能帮上什么,他看见小朋友百无聊赖,“那来学功夫吧!”Lukáš想着,让他们有些少活动,至少室内的低迷气氛。慢慢战况暂缓,庇护所内有两名小孩,跟Lukáš女儿年纪相若,他们回国前嚷着要Lukáš去乌克兰看望他们,Lukáš说,有一天他会去。
如是者,Lukáš收到一名家长电话,电话那头说:“我们有一群小孩要来布拉格跟你学功夫!”于是举行了一连三日工作坊,三天过去,离别之际,小孩又问:“所以你什么时候来乌克兰教我们?” 看着小孩的眼睛,这盛情难却,Lukáš当下就定好去程,“去教功夫还有另一个含义,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没有被遗忘,多少分担一下他们的恼怒,最重要的是给他们希望。”
都说眼睛能看进一个人的灵魂,Lukáš自那次起,每隔数月就去乌克兰验收这群小徒弟的成长,每次见面又认识了这群学生多一点,每次见面去都看见他们眼神的变化。这群被迫成长的小孩,让Lukáš也想起自己的曾经清澈的眼神——捷克斯洛伐克铁幕倒下后,旅行禁令取消,妈妈想他去看看世界,于是帮他报旅行团,搭上前往希腊的大巴,要路过刚刚开始内战的南斯拉夫,“那辆大巴每走五公里,就有士兵登车,用半自动长枪指着我们的脸,讲一堆你听不懂的话,未见过世面我们只觉得搞笑,一路上我们看到战机、坦克,但是我们没有畏惧,因为我们国家才刚革命成功,我们正面的要死,天真的以为人民的力量可以胜过枪炮。”命大的旅行团平安归捷,从电视上看见南斯拉夫的战况,后想才懂得怕。
复杂的成长背景,炼得Lukáš一副侠骨柔肠,或多或少有“功夫”的存在,指的不是身体形态、拳法套路,而是那种武艺精神。对Lukáš来说,功夫好比一个人,功夫中的套路是一个人的形态,练习形态中领悟,形成一个人的本质,越重练习形态,越能培养一个人的本质,当你最后成功摆脱形态,单纯拥有本质,就是拥有功夫的时候,“你是谁?你的本质是什么?在形态内寻找自己,在其中不迷失自己。这就是我理想要教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