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〇二三小回顧
二〇二三是AI爆發之年。我刷卡成為ChatGPT付費用戶,它在「英翻中」的工作上確實幫了不少忙——以文學藝術類型的文字來說,它並不能直接取代人工翻譯,但能避免誤譯的陷阱,初步理清夾纏長句的邏輯順序。接下來我最期待「一鍵生成逐字稿」功能更完善,這樣我歷年的廣播節目就能利用AI生成完整的文字紀錄,未來也能從錄音檔瞬間生成節目、講演、授課內容的文字版,妙用大矣。
不過事情總有好壞面向:我的學生開始有人用ChatGPT寫報告。我的課「文藝發展與流行音樂文化」不點名、不考試,但要求學生根據課堂內容發揮延伸心得,不能照抄老師講過的話,若引用現成資料必須註明來源。今年收到幾份報告,完全沒有錯別字(這是非常難得的事),連標點符號也正確無誤,然而堆砌形容詞,辭藻華麗卻廢話連篇,同一大段感想拿來用在任何領域形容任何事物都說得通。我疑心大起,請ChatGPT就同一主題寫幾段文字發揮一下,吐出來的東西和報告內容幾乎一模一樣。嗯,把他們當掉之前,我還是給了他們重寫補交的機會。
台大畢恆達老師說:他遇到類似情況,便請ChatGPT寫了一篇「如果同學使用ChatGPT寫報告被抓到應如何懲罰」的文章寄給所有同學,請有嫌疑的自己承認,結果有九位同學自首。我十分贊成同學利用AI協助學習,但機器畢竟不能取代你的好奇、思考、發現、感動。其實絕大多數同學都寫得真誠、用心,AI代筆的突兀,反而凸顯了「個人心得」的無可取代。
去年腦中重播最多次的「新歌」也是拜AI之賜終於問世的The Beatles「最後一首歌」Now and Then:AI把約翰藍儂七〇年代在家彈唱、充滿雜訊噪聲的錄音分離出乾淨的主唱聲軌,遂能讓這首另三位團員在九〇年代曾經嘗試重錄、卻恪於母帶音質而不得不半途而廢的歌,終於得以在二〇二三年完成,距The Beatles解散,已經五十三年。我沒辦法用客觀的耳朵聽這首歌,它掀起的情緒太強大,反覆聽了幾十遍,感覺仍像一場夢。
這一年只看了十幾場演唱會(相較於疫情前平均的三四十場),感動卻還是很多很多。年初黃耀明在Legacy的「邊走邊唱」演唱會非常動人,不愧香港曾經的輝煌與頹靡最最美麗不可方物的見證。夏天兩場大型演出:安溥在北流的「時寐」演唱會和陳奕迅的「Fear and Dreams」小巨蛋演唱會,也都展現了足以涵攝整個大時代的氣場。沈文程出道以來首次大規模個人巡演,讓我對從前相對陌生的音樂場景好好補了一回課。年底MC HOTDOG的小巨蛋演出,則讓我溫習、見證了台灣嘻哈這一路不斷茁壯的強悍能量。放眼整個中文世界,也只有台灣能讓你在一年之中看到所有這些音樂人掏心掏肺、完全不設限的演出,我很珍惜。
這一年,電影看了四十幾場,絕大多數是在國家影視聽中心看影史名作:王童、楊德昌、小津安二郎、增村保造......,看得神魂顛倒。也常往台中高雄跑,北中南看了二十幾場劇場演出。疫情後恢復國際交流,名家名演簡直多到看不過來,台灣製作也迭有傑作,是戲迷大豐收的一年。若只能挑一場最難忘的戲,我想是加拿大劇場大師羅伯・勒帕吉的《庫維爾一九七五:青春浪潮》——極生動的操偶、精巧的舞台與投影設計,演出一則揉合青春躁動與時代動盪的悲傷故事,震撼十足。以後他的作品來一次看一次,絕不錯過。
這一年,沒有評金曲獎、金音獎,倒是應邀擔任台灣文學金典獎和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非小說獎的評審,讀了很多若非如此不會看到的書,世界觀也多少拓寬了一些。若只能推薦一本書,我希望每位讀者都能看一看陳列先生的《殘骸書》——這本書不只是年度力作,更是台灣散文書寫的巨碑,迄已得遍了今年度各項文學大獎,實至名歸。此外,詹偉雄先生邀我參與敏隆講堂「《百年孤寂》十講」,讓我重訪馬奎斯的魔幻之地馬康多,中年重讀,收穫大大不同。歲末參與詹宏志先生發起的「週三讀書會」跨年場,二十分鐘短講李怡《失敗者回憶錄》,迴響也令我振奮(實況網上都有)。
最後想提一下二〇二三影響至關重大的me too風暴。舉報、控訴的幾波高潮之後,正式進入法律程序的事件仍屬少數(且不乏加害者控告被害者),頗有一些加害者至今無一語反省,且捱一陣子風頭過去,照樣四處走跳,若無事然。他們寧願頂著一身臭名,也不願認錯道歉。我的工作圈和這種人偶有交集,我只能不看、不聽、不寫、不訪,凡他們現身的場合,我盡量不出席,消極抵制。
me too相關討論有一句話,讓我這個直男大大受教:「性騷擾、性暴力往往與性欲無關,而是權力與控制的展現。」我相信從此以後,大家對這類事情只會愈來愈不願姑息、容忍。也願我們的社會能朝文明進步的方向挪動,哪怕只是一點點。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