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第三期|第五日-红鱼的慈悲

於寒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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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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钳,生于己卯年七月初五,卒于辛卯年七月初十。七月十一,是我的生日,钳走的那年我将满十虚岁,在闽南是大生日。七月十二,是村里的佛诞日。钳,一生隐忍、慈悲,牙齿打落带血吞,却与死亡博弈般地算着日子,不忍于我生日当天离去,不忍我余生与降世相连的日子落上死寂的尘埃。

接钳从省医院回家的那天,我的手缩在她的手心里。东南丘陵起起伏伏,动车一路潜游福厦铁路途经的无数隧道。车厢没入黑暗,气流似海潮直逼耳膜,像在很深的水底。明亮的车室,车窗晦明,钳的影子时隐时现。

 “诶” ,影子捏捏我的手, “妹妹,你念个 ‘阮厝在海墘’来听听吧。”

钳是我的奶奶,我是钳尾子的女儿,家里年纪最小的女孩。钳喊我妹妹,有时喊我扎某(也是女孩的意思)。妹妹会念童谣,阮厝在海墘,还上过县里的电视台。钳很骄傲,妹妹,念个 “阮厝在海墘” 来听听吧。

 阮厝在海墘,海鸟做厝边。蚝壳叠作壁,厝角翘在天。

更早的时候,妹妹和钳一起住在村里。钳琢链头,七分钱一个。春节时,钳塞给妹妹一个红包,整整齐齐五十张红钞票。五千块,钳因过瘦而青筋高高隆起的手,水蛾一样翻飞着,要琢七万个链头。只掌握了小学三年级上册数学的大脑飞速运转加减乘除,七万一千个。

钳说: “妹妹,奶奶活不过本命年了,这五千块给你以后好好读册。查某,没人护你,你不要让他们受气,我真烦扰他们打死你。” 彼时,钳结束化疗一年,吃了一段时间印度药,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

 “不要黑白讲,小孩子你给她这么多钱做什么?” 父亲很生气,抢走大红包。

正月过后,钳的胃开始日夜疼,疼得睡不着。X光片上,她的身体满是斑斑孔隙,癌病似鸡笼的锈迹,风吹雨淋便扩张着腐蚀她的内脏。在省城医院的肿瘤部住了一个月,钳便回家了。起先,她还能每天下地与姐妹伴说说笑。很快,她的腹部隆起,弓着腰坐在床沿时,肚子像个漳浦柚,便只能待在床上。家里人先是轮流二十四小时为她捶背缓解疼痛。后来钳实在痛得受不了,父亲便喊人来给她打吗啡,一针吗啡,两针吗啡,更多更多的吗啡。

七娘嬷生后,院里支起了棚子。苦暑,天热得像烧金桶,烧得人晕眩,人、草木、牲畜浮动似青烟。要做大势事,不得不搭棚给收金银、剪头白、放炮的、念经的、搬椅扛桌的、发藿香正气水和银鹭花生牛奶的厝边头尾避暑。蝉鸣聒聒,钳快不行了。她夜半惊醒,和屋角只有她能看得见的人说话;她半生隐忍,却突然赌咒要踩破仇家的骨灰盒。

昨晚,钳喝完番薯泔糜后,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父亲将她从二楼转移到一楼铺好了稻草的客房,以便她走后众人作势事。早上,钳转醒,她太虚弱了,身体无力像水蚁一下一下撞向白炽灯管后折落在地的翅膀。她微微启唇啜了两口番薯浇米,再度昏迷。下午两点四十,钳开始不受控地排泄。

钳死了,白布覆面。钳死了,死亡该是肃杀、寂静的不是吗?赤色水被披在她的身上,一缕缎面粼粼似夕阳斜照水面。我望着水被似红色的泉流过,勾出她老树根系一般的身体形状,却想到了另一缕红。那是两年前养过的一尾鱼。拇指大小的红金鱼,是钳带我去镇上的水族店里买的,精怪般婉曼灵动。后来,鱼尾与鱼鳍浮出黑斑,我那时不知是鱼生病了,只当她是 “长出新的花纹” 。黑斑似墨点入水般洇开,几日后红鱼伏在缸底的石子上,鱼鳃迟缓地张合。

那是钳刚做完第一期化疗的时候,我们住在镇上的老式套房里。那日放学,我沿着黑魅的楼梯间拾级而上。钳坐在门口的换鞋凳上,开着门等了我好久。她抱歉地说,妹妹啊,告诉你个坏消息,小红鱼死了。

在惊惶的童年时代,母亲暴力,父亲压抑,幼儿时期我便知道自己不拥有表露情绪的权力。一点点的难过,都可能遭来毒打,母亲会毫无预兆地随手抄起手边的杂物砸向我,会把我拖进厨房用菜刀砍我,或是逼我跪在楼梯口,突然抬脚踹我的头;而父亲不顺心时,则会在公共场合连扇六七岁的我十几个耳光,脱光我的衣服,或是揪着头发拧我的嘴,让我第二天顶着青肿的脸颊去学校。儿时的我似惊弓鸟,无暇长出儿童纯粹的忧郁,并将它们慢慢咀嚼消化。情绪深埋进滩涂与淤泥,我便如炖锅里的泥鳅挣扎蠕动着,扎进豆腐的疮孔里只求一瞬无望的阴凉。

可是钳,钳在楼梯口等了我好久好久,只为在暗处伸出手接住我早已被阉割的难过。她那时身躯疲累,掉光了头发,她等了好久,为了与我一起哀悼鱼的离去。

钳生于马来西亚麻坡,是黄衍和苏匾的第四个女儿。钳出世时,家人见又是女孩,曾想将她扔进尿溺淹死。厝边不忍,相劝,才得以活下来。

钳是仁慈的,可生活从未对她仁慈。幼年丧父,与母亲流离异乡;婚后连夭两女,随后丧夫,于穷凶的宗族受尽羞辱;后来,幼子终于在镇上立足,钳却被查出患癌,病痛三年后逝世。可即便如此,钳未苛待过一个人。甚至早在赤贫而屈辱的年岁里,同村老妇的独子入狱,钳便日日前去陪伴照料,直至老妇独子出狱,不求一分酬劳。

钳的苦太深、太重了,可她并未因此轻慢任一生灵之苦。钳送我去幼儿园时,三岁的我因分别而哭啼,钳靠着幼儿园围墙,隔着虹猫蓝兔眼泪潸然。

钳,生于己卯年七月初五,卒于辛卯年七月初十。七月十一,是我的生日,钳走的那年我将满十虚岁,在闽南是大生日。七月十二,是村里的佛诞日。钳,一生隐忍、慈悲,牙齿打落带血吞,却与死亡博弈般地算着日子,不忍于我生日当天离去,不忍我余生与降世相连的日子落上死寂的尘埃。

村里的老婶们围坐扯白布、编草鞋,乡人找来怣斌放炮、戇姑作法。厨房烧起大锅,吸饱汤水软软塌塌黏黏腻腻的水丸面线热了一遍又一遍。大鼓,唢呐,哀乐浩浩汤汤地升起。

阮厝在海前,井水咸又甜。南曲随风吹,渔网挂厝墘。

小時候的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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