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碎筆‧之十四】承認
送媽出境,重回自己一人。
返回市區的地鐵傳來沈悶而均勻的轟鳴,人們臉上蒙上冷峻而專注的光,耳機裡吉他鋼弦一直走著,像是嶙峋雨滴傾瀉而下。
這正是你等待的,對嗎?
一個人。
前陣子與這陣子意識到旅行/獨行將要結束之時,當我回想起此次旅程,都難以想像倘若這不是我自己的旅行,我也難以想像,往後跟人一起的旅行了。
這兩個禮拜跟媽一起,有快樂的時候,陪伴的時候,但我意識到很深很深的悲傷,很深很深對孤獨的渴望始終存在——我渴望我自己就只是我自己,我渴望獨自一人的漫遊,閱讀地圖,行走,仰望城市的光,搭乘交通工具,移動。那並不是渴求自由無拘的狀態,而是渴求獨處。
跟人在一起,我好像無法停止猜測對方的需求,對方行動的綱領,觀察對方的狀態,累了嗎?比較喜歡習慣的輕食還是想要異國料理、當地料理?想休息還是有新的體驗?但事實上,伴侶在通話中指出也許媽要的很簡單,「我想陪你」、「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令人沮喪的是,「我想陪你」、「我是來陪你的」、「這週末我想陪你」,伴侶和母親時而說出的話,眼睛裡的渴望,總是讓我愧疚。我無法真正成為一個好女兒,好伴侶。
曾經我覺得抑制自己的需求是愛,但是一次和伴侶爭執時他指出,他想要我不只是陪他而是更「想」陪他,是的,我有渴望待在一起的時候,但是並非那樣多。當時伴侶的要求,讓我湧上努力被拆穿的委屈,與自知無法達成的絕望。
同時為對方付出的心意感到愧疚。有時候我分不出來,我的活潑、柔順、撒嬌、故作快樂是真的我,還是努力過的我——因為這樣相處簡單一些,因為我覺得這樣會讓對方快樂。
我真的能跟人在一起嗎?
跟我擁抱,使你感到幸福嗎?
那為什麼,我卻感到疼痛呢?
我很抱歉。
我愛你們。我送走媽。收到朋友傳來的、捎信一樣的訊息,在這陣子的矛盾張力中寫下,承認自己愛,卻不能免於為其所傷。然後在思念與愛中寫下,承認即使無法免於其所傷,卻仍然愛。
On and on the rain will say
How fragile we are
How fragile we are
承認旅行、寫作與自己的關係,不是為了他人與世界、正義與見證,彷彿這些物事與自己無涉而自身又如此無欲無求。而是因為內心的風暴如此冷冽。承認自己的冷漠。
承認自己無法真正與人群親善,承認那樣的孤絕從未減褪,而活在我的身體裡。承認我所感受到的自由與快樂,源出於對性別規則運行的怒氣與抵抗。承認自己渾然的刺。承認自己對陽剛的渴望與對陰柔的貶抑。承認自己渾身的傷。承認自己,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不知道如何真正輕盈而快樂。不知道如何安放自我。不知道如何親愛。
承認自己凝視且經歷的,承認自己所寫的,永遠就是如此赤裸,細瑣,濕淋,永恆帶著對自我的觀看。承認自己無法,無法屏除我的存在。
承認自己哀傷而憤怒。
承認世界就是如此。承認我的愛是如此自私。承認我的天真與軟弱。承認我曾擁有美好的想像,現在依然。
LIAN, Bangkok,24/06/15 路邊,手機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