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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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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樹洞:演化論與道德真理(二之二)

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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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演化論(以及演化心理學)已經提供充足的解釋,說明我們為何會持有某些道德信念。

原文刊載於好青年荼毒室-哲學部

讀者達爾文:

如果道德的出現已經能用演化論去解釋,那麼還有道德真理可言嗎?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回覆:廸廸仔[二之二]  難度:★★★★☆

   上篇文章我們提到,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理解為以下這個推論:

推論B
前提B1: 我們(人類)都受到演化壓力的影響而相信某些道德信念
前提B2: 演化壓力與我們相信的道德信念是否(客觀地)為真無關
結論BC: 所以無論我們相信的是否真的是道德真理(真的道德信念),我們也不算知道了道德真理。

幸運的知識

  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覺得這個結論對所謂的「知道」設定了過高的門檻呢?其實「幸運地知道一件事」是否真的說不通呢?「知道」這個詞其實一般人用得很寬鬆,我們平日說一個人「知道」一件事,可能只是純粹是指那個人相信某件事,而且事件是真的。那個人相信這件事的途徑是否正當好像無關宏旨。我們上次講過「星期二氣體」這個說法,假設今天真的是星期二,即使小明只是因為巧合而在當天得到了「今天是星期二」這個真的信念,可不可以說他也算是「知道」了今天是星期二呢?雖然這個想法有點古怪,而且也不容易找理由支持,不過最近有關知識論的學術討論就有一些學者認為我們有幸運的知識可言(其實在哲學學術界幾乎什麼想法都總會有一些人支持)。由於這個問題無法三言兩語交待清楚,而且這篇文章已經寫得夠長,請怨筆者就講到這處為止。

  退一步講,即使「幸運的知識」,甚至是「幸運的道德知識」(真的道德信念)是說得通的,也不代表我們很有機會掌握到道德知識,因為我們「撞中」的機會率實在太低。

如果演化壓力與道德真理無關,則我們的道德信念很可能是錯的

  上回提到,我們會說小明不算知道「今天是星期二」,是因為小明吸入「星期二氣體」與今天是否是星期二無關,「吸入星期二氣體」這件事本身是一件隨機事件,跟當天是否星期二這一件獨立的事實沒有關係。這件事不一定在星期二發生,他可以在星期一、星期三或者星期六吸入氣體,然後相信當天是星期二。任何一天是星期二的機會率是七分之一,也即是說小明的信念是錯的機會率很高。

  同一道理,如果演化壓力與道德真理無關,我們有很高的機會率錯誤相信現有的道德信念。

  由於人類的演化過程背後並無目的可言,天擇的機制只會讓最能適應環境的物種殘留下來,人類的祖先能夠在芸芸眾多生物中脫穎而出,靠的不是做出道德正當的行為,而是能夠適應不同的環境。我們普遍相信的道德信念是漫長演化歷程的副產品,演化過程並不會引領人類慢慢迫近道德真理,甚至可以說,演化壓力是一種擾亂我們的理解道德真理的因素。

  另一方面,我們邏輯上有可能接受的道德信念有無窮的多,人類因為演化壓力的影響而相信的某套道德信念只是其中的一小撮,因此,我們擁有的道德信念剛好就是道德真理的機會率可說是非常、非常低。拿擲飛鏢這個遊戲做個比方,鏢靶上不同位置代表各種千差萬別、邏輯上有可能相信的道德信念,而靶上正中的紅心代表道德真理,紅心相對靶的總面積,比例上只佔據了非常非常小的部分。如果我們希望透過演化的影響得到道德真理,就如蒙上眼罩,希望擲出的飛鏢能夠正中這個靶的紅心一樣,失誤率相當高。換言之,我們因演化影響而得到的道德信念很可能都是錯的,反而要運氣真的非常非常好,才會剛好相信了道德真理。

  如果有哲學家要一口咬定我們現在就相信了真正的道德真理(或者起碼相信了一部分的道德真理),他需要理由解釋為何我們在演化壓力這種與道德無關的影響下仍然「擲中了紅心」,而很常見的回應是:我們有理性反省的能力。

理性反省能替我們尋找道德真理嗎?

  上篇文章最尾提到,我們畢竟不是無意識地按照遺傳的行為傾向生存的動物,人類擁有理性反省的能力,我們能夠意識到各種事件對我們行為的影響,並且能夠退後一步重新思考那些行為是否正確。具體一點講,當我們發現演化過程對道德信念的構成很大的影響,就會重新審視受演化壓力影響的信念,若發現那些信念不夠理由支持就會捨棄,換上更有理據支持的信念,逐步迫近道德真理。演化壓力就好像海上的風浪不斷讓我們這艘小船偏離航道,而理性就如同船上的指南針,為我們在紛擾的海中找到正確的方向。

  然而,這個看法也許對理性反省的成果看得太樂觀。美國哲學家 Sharon Street 指出,所謂的理性反省並不是從我們擁有的所有道德信念中抽身,從一個超然的角度去審視所有觀點,然後盡量選擇一個最接近真理的立場。Street 認為理性反省能做到的,只是以某個道德信念作為參照,再評估對某個具體事情的道德判斷是否合理。我們最終只能夠檢查我們的道德信念之間是否有不一致的地方,以及測試這些信念跟我們對非道德事實的判斷是否有衝突。如果我們現時所有的道德判斷和信念也受到演化過程的「污染」,所謂反省某個道德信念,其實只是以另一些同樣受污染的信念,去檢查這個受污染的信念會不會產生不一致的問題,然後修補和調整。這過過程終究也不會產生出沒有受過演化壓力影響的信念,情況就好像用受污染的水去洗受污染的杯碟,杯碟無論怎樣洗也是不乾淨的。[1]

  按 Street 的說法,理性反省其實不能讓我們迫近道德真理。那麼我們又回到剛才的情況,即還是要面對我們的道德信念很可能是假的問題。

假若演化過程與道德真理有關係……

  直至現在我們都假設演化過程與道德真理沒有關係,但如果演化過程其實一直幫助我們追蹤着道德真理呢?理解道德真理加上跟隨道德真理而行動,會否本身就可以令我們在生存競爭中佔有優勢?人類之所以在適應環境的競爭中存活下來而且成功繁衍至今,正正就是因為人類比其他物種更加掌握到道德的真理。演化過程不再是令我們偏離航道的狂風巨浪,而是帶領船隻駛向目的地的東風。這個說法能否「挽救」我們,證明人類能好好把握道德真理呢?

  不過,生物學家大概會跟哲學家說,他們根本毋須談及道德真理,就已經可以解釋為什麼人類會演化上那麼成功。互惠互利、守望相助的行為為什麼在演化過程中殘留下來,並不是因為「我們應該回報曾經幫助過我們的人」這個信念是對的,而是懂得互惠互利的人類群體比不會這樣做的人類群體更能適應環境的變化,更能繁衍自己的後代。整個解釋不用顧及「我們應該回報曾經幫助過我們的人」這道德信念是不是真的問題。假若原本的解釋已經足夠,我們不需要「道德真理」來解釋為何那些信念可以提升演化優勢。[2] 根據奧坎剃刀(Ockham’s Razor)的原理,既然我們可以用更少的東西去解決問題,多餘的部分大可剪裁棄掉。「道德真理」是多餘的理論假定,所以我們不需要它了。

「達爾文的兩難」

  來到這裡,相信各位室友也大概明白,無論你認為演化壓力跟道德真理有沒有關係,也會遇上難以解決的問題:如果演化過程跟道德真理無關,除非我們非常好運,否則我們相信的道德信念很可能假的;如果我們認為演化過程跟道德真理有某種關係,主張演化過程追蹤着道德真理,正因為我們擁有的某些道德信念是正確的,我們才會有演化的優勢,但此說法的問題是這其實是很差勁的科學解釋,我們其實已經有更直接簡單的理論,解釋為何人類有某種道德信念就會有演化的優勢。把這兩個解釋放在一起比較,就會發現「道德真理」理論假設其實沒有必要存在。

  以上其實就是 Street 非常有名的「達爾文的兩難」(Darwinian Dilemma)。她認為所有真正的「道德實在論者」都要回應這個問題。這些實在論者認為獨立於我們對道德信念的所有認知,仍有所謂客觀的道德真理可言。對實在論者來說,道德真理就好像客觀的物理事實一樣,即使沒有人掌握到這些事實,這些事實也是真的。Street 認為假若演化壓力真的能解釋為何我們會相信某些事情是道德上對的,無論演化過程跟道德真理有沒有關係也好,也會對「道德實在論」造成很大的困難。[3]

未完成的拼圖

  筆者最後想給大家一個安慰劑,那就是這套理論未被證明為真的假設:「現代的演化論(以及演化心理學)已經提供充足的解釋,說明我們為何會持有某些道德信念。」這究竟是不是事實,很視乎現時動物學家及演化心理學家提供的證據和研究結果。哲學家關心的,是如果這件事為真會帶來什麼理論後果,哲學家沒有全盤的權威和能力去判斷這前提的真假。正如本文提及到的,現在的科學研究已經嘗試提供了某些證據證明動物也有道德的基本能力,而且有理由相信我們的道德信念有演化壓力影響,至於是否現時人類所有的道德信念也可以用演化過程來解釋,仍然有待進一步研究。不過,這個說法雖然尚未證明為真,也不等於就是假的。隨着近年對動物行為和心理研究愈來愈多,此說法也愈來愈高可信,這個假設的理論後果也足以令「道德實在論者」憂慮。

 注腳:

[1] 參考 Sharon Street (2006) “A Darwinian Dilemma for Realist Theories of Value,” Philosophical Studies 127: 頁 123-124。本文所說的道德信念是 Street 文中所謂「評估判斷」(evaluative judgements)的一種。評估判斷泛指所有對價值、好壞、值得與否以及道德對錯的判斷。

[2] 參考 Sharon Street (2006),頁 129-135。

[3] 這兩篇樹洞文(尤其是第二篇)的理路主要參考自 Street (2006),如果大家對這問題的細節有興趣,筆者鼓勵大家親自閱讀 Street 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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