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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頁就震倒我的小說——《北京零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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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真的不是你寫什麼,而是你怎麼寫,以及是否言之有物。
來源:readmoo

陳冠中的《建豐二年》,我從圖書館裡借出來過三次,第三次讀到了快一半、卻始終沒看完——好看是好看,但卻也沒有「非看完不可」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個人對政治書寫、以及套進文學領域的政治寓言體不太有感。

數月前在圖書館看到他去年的新著北京零公里時,心中雖然很篤定我應該讀不下去,但是還是手賤想要借出來聊備一格(我有看到書無法不每一本摸一下的毛病),結果簡直是石破天驚。


在第一頁就震倒我的小說

且先看本書開篇第一段:

一個沒有聽者的世界、說還是不說、就不是問題了、不是嗎、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為什麼還要說、說了又能怎樣、不是說、說了也觸碰不到聽眾、不會有傳播、更甭提被理解、說了也是白說、這種時候說還是不說又有什麼分別、非得要說、不過是自言自語、唯一聽者、就是自己、自己說、自己聽、別說這倒也是我身處空間的現實寫照、此間的活貨都聽不進別的活貨說話、活貨都只聽留在自己心眼裡的那些話、活貨與活貨之間沒辦法做思想的交流、活貨都活在自己的小宇宙裡、牢記著自己成為活貨剎那的那個念頭、心無旁騖、篤定不移、絕無妄念、我也不例外、只不過我之所以能夠有別於其他活貨、意識到說了沒用但還不得不說、而且不停的說、那是因為在我成為活貨的那一剎那、心裡正想著我長大了要當個歷史學家、電光石火、之後我就再沒機會生出別的念頭、那一剎那的這個念頭、成了我唯一的念頭、決定了我化為活貨後的心靈狀態、你瞧、形軀外貌來說我好像沒怎麼長大、個子還是一米四三的小個子、嗓子也還是剛開始變聲的啞嗓子、開瓢兒的前額顱骨也沒有癒合、但心智上我已經很成熟了、而且還在精進、夜以繼日、以今日之我替代昨日之我、因為我身不由己別無選擇、既然以史為志、就只能義無反顧、一路狂奔、飢渴地尋覓書刊啃讀文獻、著魔一樣的穿梭古今、耗盡自己的能量回到歷史發生原點鉤深致遠、探賾索隱、從中心點零公里一直外延到活貨哪吒城的盡頭、來來回回踏遍這個活貨世界的每一寸空間、包括它被忽略的小角落、永遠想著追求知識、永遠想著細說歷史、想著矯正世人的史觀、想著調整自己的三觀、直到熵耗散、神將滅、筋疲力盡、但只要能量一旦有所補充、我立刻重啟、如自動巡航、奮力積累史材、發想著書立說、哪怕絕無出版機會、這樣的慣性行為、路徑依賴、注定我終將成為一個既無聽眾也無讀者的活貨哪吒城通史大家、直到永遠、直到詛咒失效的一天、直到活貨集體解脫該化成什麼化成什麼的一刻、直到那天來臨、派對終結之前、沒有句號、我只能是我這樣的活貨、別的活貨也只能是他或她那樣的活貨、永遠各自活在自己的當下、活在自己當活貨的本志裡、扮演著被自己一念之間命定扮演的角色、除了我之外、都不會有變易、除了我之外、心智都不能進化、這是經過三十年尋覓、三十年吾日三省吾身後、我信之不疑的總結

這段一氣呵成的敘述當場把我震倒。



長年來我有一個痛腳:我無法跟台灣某位作家的文字產生連結,雖然讀者本來就不可能喜歡所有作家,但既然許多人都非常推崇這個作家,我卻完全無法對他的文字有感應:我一直覺得是我有問題

我曾從台灣扛回一部他受到八方讚譽的小說,其設定充滿了吸引我的元素:消失的古帝國、魔幻與現實糅雜、今昔交錯。很有誠意地想把小說讀完,但最終,我還是讀不過一百來頁。

在讀到《北京零公里》時,我忽然明白、或者說確認了為什麼我和這位作家的文字不對盤。同樣也是落落長,甚至比許多我過去讀不進去的那些文字還更長,更恐怖的是,沒有斷句。即使如此,我竟然完全不覺得讀起來有障礙。

陳冠中示範了一個“what works”的範本,讓我知道重點從來不在段落有多長,或是描述的具體內容,而是語言本身:對中文字語感跟節拍的駕馭力

《北京零公里》一開頭的這一整個段落,完全闡述了我在讀村上春樹和《和小澤征爾先生談音樂》這本書時領悟到的村上寫作課寫文章必須要有節奏

從村上的書裡,我歸納出一個個人對好文章的鑑定法:文章中的句子必須要是可以被唸出來的,而且唸出來必須要是順的。

後來我回去重新翻了一下那本我讀不下去的小說,確認:這果真不是念得出來的中文句子。

接下來的整本《北京零公里》,也幾乎有所有我以為會構成閱讀障礙的元素:形容詞很多、關於一件事反覆辯證以及延伸出去的句子很多、喃喃自語很多、冷知識與偏門歷史典故爆表,但我還是覺得超好看,再度說明:重點真的不是你寫什麼,而是你怎麼寫,以及是否言之有物



《北京零公里》到底在說什麼?

小說的設定是這樣的:凡是在北京城橫死的人,都會進入名為哪吒城的這個地下北京,變成以上引文中的活貨。全書大部分的篇幅,都是由這樣一個活貨的第一人稱敘事組成。活貨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會成為主宰活貨在地下北京城一切所行的動力。而我們的敘述者,是一個死前念茲在茲要成為歷史學家的十三歲少年,而這一整本書,最重要的主角不是人,而是北京

本書咸為北京密傳,集歷史、地誌、八方野史、堪輿學、神怪、禁書、禁史、科幻於一身。從北京的肇始,自幽州、燕京一路寫到明清、北洋民國、共產黨上位之後的諸般運動:三反、反右到文革在內的各種腥風血雨,至改革開放。書中很多冷知識,一大堆聽都沒聽過的名字,並不好讀。但如果略略懂一些歷史,或對北京有興趣的,肯定會覺得極其過癮——也不用懂太多,陳冠中是一流的說書人,雖然很多人名事件我都不熟悉,一樣讀得津津有味。

這也是一本會讓人瘋狂畫線的書( 圖書館的書畫不得、立刻買了電子版畫線用),裡面的種種掌故(破落旗人的京味兒、民初由外地文人建構的北京形象)、故事、歷史片段、夾敘夾議論歷史(比方說陳冠中論李贄的段落,亦是兼論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批李贄為「自相衝突的哲學家」的說法有欠公允),幾乎都可以抽出來獨立成文。

說是「論歷史」,但這本書一點都不乾、絕對不是論文,甚至很多段落還很好笑。比如說一心一念想當歷史學家的小夥子,在地下北京哪吒城到處尋訪歷史人物,遇上了戰神袁崇煥

袁崇煥受磔後、皮肉內臟無存、連骨架都被粉碎、全身完整的只剩一個頭顱、朝廷打算用之傳視九邊以震懾邊將、得佘姓義士冒死竊取其頭顱藏於家中、再葬於當時京城的廣東義園、佘氏後人世代祕密守墓、不返家鄉順德有四百年、是為北京傳奇之一、乾隆後期袁督師得平反、墓地始為人知、位現崇文門東花市斜街、也在活貨哪吒城的轄區、附近活貨隔三差五可聽到園中傳出三字一句的洪亮喊聲、丟那媽、這即是發自故居東莞的戰神袁崇煥、有載受磔當天袁帥皮肉剮盡只剩心肺、仍在不斷喊叫、半日才止、猜想開始的時候袁帥可能是鳴冤和表達憤恨的咒罵、再下來只能是純粹因為痛極而鳴嚎、如果在這樣的神志狀態下還偶然能喊成句、那也只可能是這一句丟那媽、丟、、、那、、、媽、袁帥生前的口頭禪、我從小就得我哥教育廣東髒話、知道丟那媽、丟那星、丟老母三句通用白話粗口、說是粵地男性都愛掛在嘴邊、男孩之間私下都練習說過、但在大人面前說了會挨罵、我曾嘗試逗袁帥說話、希望解答歷史未解之謎、比如他為何殺毛文龍、真的是想跟皇太極議和嗎、袁帥一般都默不作聲、偶以一句丟那媽作答、這是他來到活貨哪吒城後唯一能夠清楚表達的語句、跟他辭世前的半日痛極喊叫狀態有關、極度痛楚抹殺了人之為人的一切意識念頭、做為活貨、袁帥不愛走動、只待在東花市自己的墓祠裡、他現在的能量其實很大、因為清中葉之後陽間記得他、提起他、歌頌他的人很多、我們活貨一般的外形受離世一刻的狀態所決定、譬如我就一直前額開瓢如爆米花、但受了凌遲的袁帥,他的能量大到可以無意識地憑回憶中自己的形象、從頭到腳自我修復原貌、袁帥現在的活貨外形、只要站著不動、基本上已如拼圖般整合、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只差幾個部位的一些皮肉、像個皮漆剝落的泥尊、平常昂然挺立、垂目不語、偶然雙眼一瞪、大喝一聲丟、、、那、、、媽、、、

(一定要用粵語發音讀丟那媽,超級好笑)



這本書在中國注定是禁書,我覺得很可惜。這麼多北京的老掌故,北京人讀來肯定興味十足,按照當局的一貫立場,光是關於三反運動的描述,就足以讓它無法在神州立足:

毛宣稱、人民說、殺反革命比下一場透雨還痛快、我希望各地都有幾個月的鎮反計畫、都能大殺幾批反革命.....毛指示上海說、如果你們能逮捕萬餘、殺掉三千、將對各城市的鎮反工作產生很大的推動作用、你們注意在逮捕之後迅速審訊、大約在半個月內應殺掉第一批、然後每隔若干天判處一批、群眾才會相信我們肯殺反革命....於是各地比試著突破殺人數字、落實行動猛、火力足的要求、大張旗鼓、大肆宣傳、結果不到是年五月、兩廣已捕了近十九萬人、殺了五萬七千多人、華東捕了三十五萬人、殺了十萬八千多人...

殺到毛不得不下令不用殺到這麼多,免得損失大批勞動力,他修正說:

我有這樣一種想法、即可以超過千分之一、不要超得太多...貴州一千萬人口已殺一萬三、省委要求再殺二萬二至二萬五、我們可以允許他們再殺一萬多一點、留下一萬多不殺...殺人不能太多、殺得太多了、會喪失社會同情、喪失勞動力、毛澤東在殺字上作數目管理、殺得不夠還是殺得過火都是政治考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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