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役即自由】
乔治奥威尔的《1984》是一本已经被研究得透烂的书,但不管政治学家将其剖析得如何不留余地,我依然想写写合上书那一刻自己心中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自己的体会哪怕再重复毕竟也是自己经历过的。这是一种奇妙又难得的阅读体验,就像是被一股巨大又庞杂的情绪充斥,一时间想到书里那些新词,想到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联系,想到那些没有发生却有可能发生的未来,想到作者的一语成谶,想到自己的定位,想到微博时代的1984。它们真实的可怕。
这本书自出版至今被放在专家学者的显微镜下无数次的解剖放大,由其派生出的一系列新词和概念甚至被收录大英词典,但作为模板并不是它的全部意义。它是著作但同时也是一部小说,小说具有情节,情节中带有戏剧,戏剧引人遐想。另一方面,它更应该被脱离出“学术”的帽子,以一种纯体悟的方式被反省、被观照,或者说,这也是因为我的水平目前只能达到这样。
其实自从微博开始实行实名制起,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再也不存在什么匿名,或者本来就不存在,只是我们懒于承认。你的所有言论都被曝光于监察者的监督下,不再存在网络隐私。常有新闻报道某某人因在网上发布不实信息而被拘留逮捕,这种消息常让我不安——个人的言论因造成扰乱治安而被捕是法制需要,那会不会有一天,仅仅因为言论的政治原因而被惩罚。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发生有人撞开了我家的门将在电脑前刷微博的我带走仅仅因为我曾发过的一条自己也记不得了的微薄,而其被指政治意向不正确?别说不可能,《1984》中的世界就是这么被操作的,而我们又都无法预见历史的走向是不是倒退。
书中所描绘的那个世界,是一个我宁愿被打死也不愿去生活的时代,可书中的那些人还是实实在在地在作者笔下活着。他们不会为现实痛苦么?他们不会怨念生在这个时代是怎样虚掷了唯一的一辈子么?他们不会渴望摆脱受制而获得自由么?他们不会为因为自己的一句梦话就被捕的现状担心么?而作者笔下的残酷就在于,他在抛给你这些问题后又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你,“不会”。
温水里的青蛙往往无意于自救,因为它们一点一点地习以为常。水深火热。1984年的英国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却无自救之意,是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水一直是那么深 火一直是那么热。“有人似乎隐隐记得,以前的食物比现在丰厚,上一次大洋国的敌人好像是东亚国````”但也仅仅是记得,真理部出色的工作成果绝对可以抹杀任何蛛丝马迹。世间最可怕的事是什么,就是人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和思考。“自由即奴役”,你渴望冠冕堂皇的自由么?那就请心甘情愿地接受奴役吧。
但奥威尔要写的不是浪潮,而是浪潮裹挟中那个跃起的叛逆,那个希望的载体。但既然你决定要当主人公了,你就得承受异于旁人的艰辛。温斯特活得比所有人都痛苦,因为他独立的思考方式始终突兀地立在那里,不肯随波逐流,拒绝接受洗脑,不愿被奴役即不能在此世界自由的生活。 是,此处的自由就是放开手任由自己被外力推动控制的自由,就是不再执念而接受最终灌输的开放式自由,就是放纵自己盲目而麻木的跟着“上面”走的自由,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因为你脑袋里思考的,你可能在夜班梦话里无意识反映出的真实所想,都是顺从于操作规律的,真心的将虚伪当作了真实,而在你的逻辑体系中2+2=5是驳无可驳的真理,自然不必揣着秘密终日伪装着生活,大可随时随地说出自己真实感受。这是自由么。当然是自由——“奴役式”的自由。
都说《1984》一语成谶的预言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相信每一个国人阅读此书时都会感同身受般的共鸣。文革里人人都要背毛泽东语录,但那个时代活得最自由的就是真正将其视为圭玺的人。知识分子或收敛锋芒苟且于世,或不堪折辱悬梁自尽。他们格格不入于世的思想体系如针毡,他们独具的风骨于那个时代脱了节。而文革十年中最自由的群体则非红卫兵莫属。他们将领袖希望民众根植的思想体系变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闯到别人家里抄家放火,可以轻易把看不顺眼的人扣上反革命的帽子置于公众视野下游街批斗。当时代在逆流的时候,你是选择继续顺流还是顺着时代一起逆流?无疑后者才能得到自由。倒行逆施的自由,为虎作伥的自由,放弃良知的自由,文革式的自由,老大哥口中的自由,看似自由的自由。
自由即奴役。奴役即自由。老大哥完成了他的自圆其说。
这种奴役式的自由探讨比比皆是。2008年由丹尼斯•甘塞尔执导的德国电影《浪潮》所述的也是这种模式。影片改编自真实事件。1967年,美国加州一所高中的历史教师Ron Jones为了让学生们明白什么叫法西斯主义,搞了一场教学实验。他提出铿锵有力的口号,“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和“行动铸造力量”,用严苛的规条束缚学生,向他们灌输集体主义,要求他们绝对服从,遵守纪律。令人惊讶的是,学生们非常顺从,步调一致地投入其中。他们精神抖擞,穿上制服,做课间操,互相监督,很快凝聚成一个新的团体。他们给这个团体命名为“浪潮”,还设计了一个标志性的动作:手臂从右往左,划出一个波浪状的曲线。学生们没有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纳粹分子,他们发传单,印贴纸,拉拢新的成员。只用五天时间,这个班就由20人变成了200人。这群学生,这群不相信法西斯会在今日卷土重来是因为它没有群众基础的学生,用自己的行动狠狠扇了自己的耳光。
短短的5天内,是什么将民主制度下成长的学生变成法西斯式的极权拥护者。为什么被民主了那么多年的学生会一夜之间心甘情愿的被奴役。究其所以,恐怕是因为他们在“浪潮”中能得到自由——即前文提到的“奴役式自由”。因为你加入了这个组织,你就可以在这组织中得到认可,就可以打着组织的名号仗着人多力量大对组织外的人为所欲为,就可以享受组织对成员的优待。就可以感受到被需要,感受到自身处于洪流中的力量。一旦得到这些,就不再有人愿意花些时间究其表里,就不会再有意识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看这场闹剧。反之,不加入组织即意味被排挤,被捉弄,人们感受到了由此带来的不自由,便只能投入另一种“伪自由”。
伪自由的之外必定存在真自由。即便后者来之不易甚至饱含艰涩,也有人愿意放弃蒙蔽的愉悦而换取真实的痛苦。温斯特被自己对现世的质疑折磨得日益消瘦,甚至在电刑架上死去活来,也不愿放弃自己的质疑。“谁掌控过去,谁就掌控未来。”他做着掌控过去的工作,却看不到未来。一旦放弃己见投身浪潮便意味着自我放逐,於是只能偷着写日记,偷着收藏无伤大雅却被核心党禁止的东西,偷着和裘丽娅在却其顿小屋中拥抱做爱等待天暗天明,偷着思考,偷着绝望,一日日等着终结时刻的到来,在诚惶诚恐中体会生命的真实与纠结的痛苦。可惜的是,他拒绝被自由的奴役,也没能换来最后的觉醒。
这才发现,有时候“自由”二字远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温情。换而言之,“自由”被粉饰成很多种,关键看你愿意花多大的力气去追寻哪一种。微博时代,人人忙着给自己贴标签。“公知”“五毛”不可开交,而有趣的是,一开始倾向模糊的人,一旦走向某个立场,就会不断强化这个立场,越走越远。其实道理很简单,游移在边缘地带的人总是痛苦的,他对多种思想都持有不同程度的认可,他不愿轻易走上其中任何一条道路。而结果是,这样的人往往最易遭到攻击。持相同立场的每一个人彼此抱团,自我保护,并攻击其他立场团体的人。而只有当你选择了其中的一种,你才可以在此之中畅所欲言,固执己见,并最终自圆其说。你终于做出了选择,你不再纠结,你由此自由。
回到文首提出的担忧,其实已经不需要担心发个微博因为政治言论不当而被惩,今时今日,只要你的言论略有欠缺,各位博友的骂词就能把你家电脑刷到死机。
我们每个人都不愿被思想奴役,我们每个人都在思想奴役他人。
我们都在充当思想极权的支撑者。
这个时代的自由已经变了味,人人都在高歌要求自由,却没人能真正为其下个定义。自由不是随性,当过去可以被肆意篡改,当历史被板上钉钉地刻在时间轴里却被硬生生拆下重写,在刻骨的无奈与悲哀里,我们真的还想要这份自由么;
当我们人人像一颗颗粒子般整齐划一的在粒子流中游荡反转时,我们真的还要这份自由么;
当新闻不再可信,当自由得乱了套毫无章法,我们真的还要这份自由么;
当我们在电幕下被监视,在“仇恨三分钟”里被改造得真的能获取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真的还要这颗心,真的还要这份自由么。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阅读时我一直在想,第二句话为什么不是“奴役即自由”,这样编排岂非前后逻辑更合理。后来终于明白,在那个时代,廉价的自由已然泛滥,奴役才是被摆上台面的民众所需,也是最终目的。
这样一想,因为什么原因“被消失”变得不再可怕,至少我还自由的保留了被捕被审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来源于思想的不屈服不盲从,这让我异于旁人,让我比他们自由。
这是庶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