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京津冀大洪水之：编外灾民

顺着109国道登上小龙门上面北京与河北交界处，那一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那天是8月6日，天气多云。骑到山脚下的小龙门村，看到山顶笼罩在云里，担心上面在下雨，我还犹豫了好一阵。后来拦住一辆下山的车，问清楚山上没有下雨之后，我才敢往上骑。

109国道这段路陡且多弯，很容易出车祸，每次骑上坡路我都非常警惕对面的车辆，骑下坡路之前都要把刹车调了又调。今年五一，我就在这里碰到一辆给109高速拉沙子的大货车侧翻，那个司机是第一天跑这条路，下坡路段刹车有点失灵，恰好拐弯时迎面开来一辆公交车，一紧张，操作失误，车就翻了，沙子撒了一地。司机幸好是系了安全带的，只是胳膊受了伤。

这一次上山，又看到两辆翻在路边的车。它们的翻车姿势都有点怪：躺在上行方向的左车道边缘，车头冲着上行方向，就仿佛它们是在爬山途中翻车的。怎么可能呢？我想不明白，也顾不上去想了。

洪水后，109高速工地都停了工，因此这一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路上老是碰到给工地拉材料的大货车，却碰到好几辆救护车开着警笛往河北跑，以及若干救灾的武警车辆、运送挖掘机的大货车往北京境内驶来。

来到山顶上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十来个人，看样子都是从北京境内开车上来打电话的。京冀交界处旁边的空地上扔了好多的垃圾。

我在手机电量耗尽之前给几位多次联系不上我的朋友发了短信，又给家里匆匆忙忙打过电话报了平安，就赶紧往河北方向骑去。必须尽快找个住处，给我缺电的手机相机充电宝电脑电动自行车充上电。

逃难之前，我要了房东亲戚两口子的电话，约好每天给他们打电话，如果打不通，就证明村里的手机信号仍然中断，我就继续逃难。

骑到山脚下的孔涧村村口，正好碰到联通的工作人员开着车，顺着国道拉光缆。他们告诉我说，镇上明天就可以通电话了，村里估计还要过几天。

此后的四天，给房东亲戚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到了第五天，忽然接到大叔的电话，是从镇上打的，说村里通电了，但手机还是没有信号，还说村里现在天天给灾民发救灾物资，什么吃的喝的，应有尽有，叫我赶紧回去领东西。

我想村里没有手机信号的话，我回去还是什么都干不了，至于救灾物资，其实我家里储备了足够的粮食，并不是多么需要。况且以前别处就上演过不给外地户籍灾民发放物资的戏码，北京一向是户籍门槛森严，外地人在这里只有交税的义务，福利是基本上享受不到的。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自讨没趣了。

于是我该玩就玩，该停就停，慢慢往北京境内前进。

如此又过了两三天，又接到大叔打来的电话，这次是从村里打来的，问我怎么还不回去，说猫都快断粮了。

本来我打算在路上再住一晚的，听他这么一说，只好两天的行程合成一天，紧赶慢赶，天擦黑才到家。

第二天在村里碰到几个村民，又有人跟我说村里经常发救灾物资，叫我拿身份证到村委会登记就可以领。我只是笑笑，心想村里人真是不把我当外人，不过村干部是否这么想，那可不知道。

如此又过了三两天，村里终于来了卖东西的流动货车。我从司机那儿打听到，通往镇上的路勉强可以通行，于是就打算去镇上找找有没有猫粮卖。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忽然听到村委会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吵架。碰到房东的亲戚，听说是有人前几天从城里回来，赶上今天村委会发放救灾物资，没有发给他，所以跟村干部吵了起来。似乎村委会在前几天完成了灾民登记，那之后回村的人，没有登记上，也就领不到物资了。

我想我大概也在那个名单之外，属于编外灾民。

出门时看到村民一个个拎着食用油和大米回家，都不是我需要的东西，又何必去争呢？但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尽管多年以前就因为自己的户籍，在首恶之区享受着同工不同酬的差别待遇，对此早已习惯。只有2010年人口普查的时候，我才有资格跟本地户籍居民一样领到一副便携筷子勺子叉子，但那也许只是因为作为楼长的冯奶奶心眼特别实在罢了，如果换作别人当楼长，或许依然没有我那一份，即使那东西值不了几个钱。

那之后的日子，村里还是三天两头发放物资，菜啊肉的……上次跟村干部吵架的人，应该是已经领上东西，再也没有闹了。我想起前同事跟我说的那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我大概属于不会哭的孩子吧。不过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呢？自己种的菜都吃不完，又何必去要一堆来放着烂掉。

偶尔，房东亲戚会给我拿两根玉米来，说村里有人给大家募捐了一堆玉米，每人分到了5根。他们看我没有，就匀出两根给我。我想起自己那几棵葬身洪水下的玉米，就欣然收下了。跟房东亲戚聊天，才得知他们村是附近一带村子中分救灾物资比较频繁的一个，因为人口少，比较好分。有些村子人口多，人家捐的物资不够他们分，镇上干部担心有人为此打架，干脆就不给他们。比如说水库下面那个村子，人口上千，虽然受灾比我们重，却一次救灾物资都没有发放。

发个救灾物资居然还有这么多门道，作为编外灾民，我听着也只是觉得好笑。

然而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庆幸自己是个“编外灾民”，得以避开一个令人尴尬的麻烦。

那天早上，我刚吃过早饭，正歪在床上玩手机，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是那对腿脚不便的老夫妻找我，男的拿着一摞纸和一支笔，郑重其事地说要我帮个忙。

老夫妻不太会用手机，以前会时不时地找我帮他们给孩子拨个电话，或者让我帮他们将亲友的手机号存到手机上。

我以为这次又是这一类的事情，谁知老头却递给我两张打印出来的纸，标题的位置是几个大字：大爱无疆……

浏览一遍之后我才知道，上面写的是驻村的扶贫干部怎样在村里救灾、怎样联系他们厂子大老远给村里运来一车车救灾物资等等。原来那些物资并不完全是镇上划拨的，有相当多的部分都是那位干部给弄来的。

我问老头文章是谁写的，老头说是他写了让那位干部给打出来的，我听了就笑。文章写得还算文通句顺，这老头虽然没上过几年学，平常却喜欢看一些闲书，写出这么一篇文章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文章最后一段，“在习近平同志领导下”如何如何的官样套话，恐怕不是他能写出来的吧？

老头要我帮的忙，就是用笔把这篇文章给誊抄一遍，然后发到网上，特别是要发到区里。

他这个要求却让我有些为难，我平常几乎不用墙内网站，连微信微博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在（墙内）网站上把这篇马屁文章广为传播，为那位干部邀功请赏呢？

我把自己的情况解释给老头听，老头又说了一大堆什么人家帮了村子这么大的忙、我们要知恩图报、否则就是忘恩负义之类的话。这时我才心里一惊：十来天之前那场在村委会大吵大闹要救灾物资的戏，莫非就是演给我看的？目的是让我学着去跟村干部要东西，然后感恩戴德地写这样的文章给他们拍马屁？

我庆幸自己没有贪心，否则这马屁文写不写发不发就由不得我了。不写吧？我肯定会在村里落下“忘恩负义”的骂名；写吧？恐怕我作为恨国党就晚节难保了。

我只好给老头支招，让他找村里有孩子在外面上班的人家，让他们用微信在网上广为散发这篇感恩雄文。作为村里专为老头老太们解决手机使用问题的业余砖家，我知道好些老人手里是有智能手机的，有些人的手机里甚至还有微信，只是他们不太会用而已。

磨叽了半天，最后老头还是悻悻地走了。而我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