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圖騰|第十三章:臥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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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不停下著。
凌晨三點,我病了。可能是因為在恆河畔淋了雨,回來又吹了大半夜的風扇,如今感到四肢痠軟無力,畏寒,噁心欲嘔。沒有被子,只好拉起床單來禦寒。關掉風扇躺了一會兒,突然想拉肚子。連續起身跑了幾趟廁所,上吐下瀉,吐的拉的都是綠綠的水,身子輕飄飄的。所幸身邊有準備應急的藥品,吃了藥以後,把自己裹在床單裡,悶出一身汗,再以乾毛巾擦乾,這才覺得舒服多了。
第二天近午,我找到前往德里的火車即將進站的月台。時間還早,不急,等待變成一種沉思默察的樂趣,而樂趣也縮短了漫長的等候。
流逝的光陰像一只光的沙漏,最暗與最亮分處於沙漏的兩頭,不疾不徐地以一條地平線的距離分開又融合。
十二點半了,紛紛進站與離站的火車都不是開往德里,我開始焦急起來,第一次在這裡強烈地感受到時間的逼仄與不堪的等待。
找著、問著,時間一分一秒迫近,距開車時間只剩下一分半鐘,每個人都朝我搖頭,什麼意思?到底是聽不懂還是沒有人知道火車的下落。現在已經幾乎過了開車時間,我急得大汗淋漓如熱鍋上的螞蟻。
一定要離開,我心裡很清楚,今天要是走不了,可能會趕不上飛回台灣的班機。推想及此,內心油然生出一種似乎會永遠被滯留在印度回不去的恐懼。當我正慌亂問著站在車門中的旅客,一旁兜售零嘴的年輕小販突然走過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前往德里的火車幾分鐘前才廣播換了進站的月台,我不等聽完也來不及道謝,馬上撒開腿往前衝,一路死命跑,一路死命祈禱。
感謝上蒼,火車還沒有開。
我匆匆上車找到座位,火車才開始緩緩移動,它在我尚未平復喘息,以及滿懷感激地眺望車窗外的最後的凝視中,滑出陽光中濃穢陰鬱的聖城月台。
這次真的很幸運,我的座位被安排在上層的行李架,這狹長僅供坐臥的行李架座位,雖然也同樣悶熱,但至少能伸展四肢橫臥下來,比起下面的三人座要舒服多了。我躺在陰暗的行李架上,漸漸感到不那麼熱了,因為行李架上離風扇最近。我心情放鬆下來,睡意也跟著襲來,迷迷糊糊睡一陣醒一陣。再醒來時,火車疾行在偏西的餘暉中,我忽而聽見底下座位傳來響亮的爭執聲,一個白人女性正在和身邊沉默的印度人抗議著什麼。我仔細聽了片刻才弄清楚,原來她買的是臥鋪,而這種廉價火車上的所謂臥鋪,除了行李架之外,就是將座位分成兩層的拙劣設計。也就是說,三人座上卻有四個座號,其中的一個座號即是臥鋪,如果她堅持要把椅背拉一半下來當臥床,那麼坐在底層的三個人就必須弓著身子,而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只有一半背長的空間,即便是個孩子要坐在那下面都很有疑慮,何況是成人。然而那位小姐自認為已經犧牲夠久的時間和其他三個印度人擠在三人座上,現在她累了,想躺下來睡覺,其他人憑什麼不同意。
一個懂得英文的印度男子對她的抗議頗不以為然,他挺身說:「妳把椅子拉一半下來睡,那麼其他三個人怎麼辦?」
「既然我買的是臥鋪,就有權利躺著,他們三個人怎麼辦不干我的事,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她理直氣壯地喊著,爭取著,非得其他三個人配合不可。
車上還有另二位白人,一男一女,她轉而向他們求援,可他們只是沉默不語。
鬧到後來,有個睡在行李架上的印度青年主動跳下來,把自己的臥鋪讓給她,這才平息了這場紛爭。
她爬上位於我對面的行李架上躺下,嘴裡兀自碎唸著她的不滿。
旅行至今,我其實還不是很瞭解這個國家,甚至連他們的火車座位的設計也同樣令人不解。當初我捨軟臥而買了硬臥車票,除了想多省點旅費之外,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了切身體驗,儘管無法全面像當地人那樣過日子,但我願意去看看普羅大眾的這一面。我並不反對買了臥鋪的車票就有權利躺著,我們不也經常被叮嚀要勇敢爭取自己的權益嗎?並且這一路的辛苦不由得讓人火氣直冒,也許她已經累得忍無可忍了吧。但此刻位於旁觀位置的我,卻暗自升起了另一種質疑。
我不願意想太多來煩惱自己。轉眼望向那位讓出臥鋪的年輕人,他正趴在窗框上抽菸,煙嵐滾滾散入風中,在被夕陽染成金黃的側臉上搭起了淡淡的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