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瑜：不愛笑的香港人

剛搬來香港時，未識廣東話，到香港街市買菜，經過菜攤，賣菜的女人大大聲吆喝著，我用不純正廣東話說想買一斤菜芯，那中年婦人瞄我一眼，那眼神並不兇惡，但口氣還是一副惡騰騰的模樣。那時我心裡想著：怎麼香港人講話就那麼大聲呢？後來我漸漸習慣了香港人的大聲。也習慣他們那種睥住你看沒有笑意的眼神，他們的笑容，很少。

一直到今天，我到航空公司辦登機，那美美年輕的女職員，還是不識笑的把登機證拿給我，沒有不禮貌，但是不親切。即便是虛假的笑容都懶得戴上。我幾乎要忍不住學劉德華腔：“今時今日，咁嘅服務態度系唔夠架。”（都什麼時代了，這樣的服務態度怎麼能行！）而這廣告，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今時今日，還是一樣用得到。

不是最近葉德嫻又有一爆紅的廣宣片嗎，嫻姐到各大交通工具，巴士、地鐵、小巴……指導我們香港人的行車禮儀，用的不是溫良恭儉讓，而是港式接地氣的方法，諷譏、輕薄、直斥其非……看得我們真不好意思了，嫻姐想表達的，就像最近也火紅的消防局廣告“任何仁”一樣，都是公家的教人如何做人的呼籲。只不過我怎麼覺得香港人對這些公共廣告，非常在意，廣告一出就奔走相告，網上熱播，再來幾天的正式非正式議論。這，又不太像是那不帶笑容出門、高冷香港人的樣子。

可見香港人的熱情，通常隱藏在某個不太想被他人見到的角落，他們日常生活就是TVB電視台裡那個永遠在家裡的老媽，兒女回家，會淡淡問一句要不要飲湯，吃了飯嗎那種家常。要談心，香港人真的表達自己的能力不太好。所以我香港婆婆到今日還是經常打電話來，說煲了湯，叫我們來取。我們聊天，一句始兩句止。笑容不笑容，親切不親切，不重要，香港有香港表達情感的方式。而你要適應亦要理解。

2015至2016年，一個由“神秘顧客檢測協會”（MSPA）所進行的全球微笑報告，在全球61個國家和地區取樣，結果香港地區所得到的微笑服務是最後一名。去年是尾二，今年有進步了，拿了倒數第五。但有香港人說：“唔識笑就唔識笑，最重要服務不要出錯，我未見過警察笑，如果他笑住望著我，我覺得我可能出咗事。”（不會笑就不笑，最關鍵的是服務不要出錯。我沒有見過警察笑，如果他笑著看著我，我反而擔心我是不是出了事。）

香港人不喜歡笑臉迎人，在茶樓、在巿場、在等車，講電話的聲音是高昂的，但沒笑聲；在安靜的咖啡廳、電影院，也偶爾有嘻笑的評語在前排後座出現。但，那種快樂或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真的很少見是發生在對陌生人身上。上面那些調查報告還只是服務業呢，若整體來看，香港明明是國際都會，但，你在電梯地鐵，看到年輕女孩警戒的眼神，心中幻想有個鹹濕佬會對她毛手毛腳，我中年男性友人，老是歎氣，一進車廂，一定離年輕女人遠遠的，就是怕那種充滿鄙夷的注視。年輕男孩呢，沒問題，他們臉色凝重專注，正對付著手機遊戲呢。所以移居多年來香港的朋友說，現在這個香港已不是多年前那個香港了。

這句話，不是常聽見嗎，不過把香港兩個字代換其他地方都可形容的真理。其實笑容這東西本就不是必要條件，香港人務實，奉上笑容對他們而言不比把事情做好，我也知道，但笑容這東西又很微妙，像是煮菜所加的調味料，多了一點，感覺就不一樣。可以讓你一整天心情都很好。

我的香港朋友們常覺得台灣人就怎麼那麼多笑容，咖啡廳裡年輕的服務生弟弟妹妹們，親切的好像認識好幾年的老朋友，有時還會跟你撒嬌，“有必要嗎？不過就是端咖啡的”。我才了解，香港人不太喜歡在陌生人面前表達太過的表情，是因為他們對工作的理解是打一份工，何必一副討好顧客的樣子，但他們可能沒想到，那笑容也是包含工作裡的一種，那笑容也可以是真心的。務實的香港市民計算精准，不會多花額外精神在笑容，覺得那是精神狀態，非工作狀態。

可以令他們全心全意放鬆自己，不是太容易。而且，這十年香港變了不少，樓價像直升機往上直奔，香港人追地喘不過氣，哪有時間照鏡子看自己的笑容。每天加班，前陣子東華三院下面的學校老師，個個被校長非人性操練，老師沒有尊嚴，怎麼可以正面快樂地對學生？公家醫院爆煲，醫生護士不夠用，只能加班再加班，人人都懷念以前的香港，但忘了今日的香港，其實快樂指數都是要靠自己撐起一份微笑。

那麼，在香港街頭，我們看到的笑容滿面的又是哪些人呢？在中環高級餐廳的外國人士，專業、有錢，他們笑容燦爛，好像未來所有皆在掌握之中，他們像中環金融中心的摩天大樓那乾淨無塵的幃幕玻璃一樣，反射著資本市場如太陽般的笑容。又或，在香港的山林裡，那些登山人士，年紀大的已經放下；年輕的暫時放下，世事煩憂。他們是快樂的，因為山林的氣息令他們感到沒有什麼是真正的讓你面容憂愁的。還有就是我們未來的主人翁了，小學童純真無邪的笑聲，童言童語，聽得大人心都軟了。

所以香港人也不是都是板著臉的，有一個朋友就說，香港人不識笑，沒辦法，不過，誰說香港人就一定要有個樣子的？我們看到的香港電影，那些周星馳無厘頭的搞笑，也會讓你笑到眼淚爆流；之前新藝城許冠傑、許冠文兄弟的喜劇，都是香港人對幽默的理解，那要非常之搞笑，要尿屎屁齊飛，要一種極端的發洩，在這個人口擠迫、生活逼人的城市，在這個華洋雜處、貧富懸殊的社會，喜劇演員都是冷面笑匠，幽默都是淚水和笑聲相依，所以，香港人的笑容，很少，但很真。

已故的香港喜劇演員沈殿霞唱的：一於繼續笑，一於繼續笑，不管眼淚有多少，每人有他的心痛，每個人有他的一些苦衷，太陽已再升起，你我如再哭不得了，有時擔子千斤重，有時也許要折衷，

這是鬼才詞人林振強的詞，這樣寫著：“來吧笑笑笑讓笑聲照耀所有碎的心修理，所有破的橋，持繼笑笑笑是我好介紹，間中倘有淚仍舊笑笑笑……”

就是香港人的笑，嘻笑怒駡之下，冷面苦口之下，快樂或笑容，有時也沒那麼重要。反正我們生來先識哭才學笑。愛笑的人很好，但不笑的也沒關係。

來到香港，不要被香港人大聲和黑面嚇到，《監獄風雲》裡周潤發都說了：我大聲不代表我沒禮貌，這是香港的方式，歡迎來到香港。

（原名林美枝，出生於台灣花蓮，多家媒體專欄作家，曾是地理雜誌記者、電視台編審，喜歡旅行、喝咖啡、讀書觀影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