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州寻找“最知名女贪官”杨秀珠
一
我在温州寻访杨秀珠遗事,专门去了一趟上海见一个人,这个人很重要,是杨秀珠的前夫李松坤。在杨秀珠70多年的人生经历中,她只结过一次婚。杨秀珠和李松坤在一起生活了约10年时间。由此可见,对于在时间的长河中打捞杨秀珠的那些陈年往事,李松坤是多么难得的核心当事人。
李松坤也是一个古稀老人了。与杨秀珠离婚后,他又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之所以会在上海,是因为他再婚后生的女儿在上海生活,我联系到他的那段时间,他正在这个女儿家。那天下午,我和他在嘈杂的上海西站附近见了面,那个地段连一家像样的咖啡馆或者小茶馆都没有,我专门在一个小宾馆开了一间房,我们就坐在那个简陋的客房里聊了约两个小时。
回忆起来,李松坤已经不能确切记得他与杨秀珠结婚的具体年份了,只记得是在“文革”期间,“不是1967年就是1968年,”当时像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温州的武斗也正闹得凶。他们的婚姻维持了约10年时间。李松坤也已不能确切记得他们分开的具体时间了,“1978年或者1979年,最迟是1980年,”那时“文革”刚刚结束,杨秀珠的仕途也开始起步。
李松坤与杨秀珠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李松坤在温州市供销社秘书科,杨秀珠则在温州市饮食公司下属的“中心店”,“市饮食公司有很多分店,大的店铺有二三十人,是国有性质,杨秀珠的‘中心店’只有五六个人,是集体性质,就是做些馒头、包子、馄饨来卖。”李松坤生于1941年,杨秀珠小5岁,“当时都到了结婚年纪,年龄合适,出身、成分差不多,都是工人,两个人文化程度相当,都有一份工作。”
而且,他们在“文革”中的“观点”也一致。李松坤和杨秀珠都参加了造反,属于相对温和的“温联总”一派,“当时人家都认为我们这一派是保守派,对老干部要好一些,当时我们还不承认。”“文革”结束了,“四人帮”被整肃,相对于被认为是“四人帮”“爪牙”、“干将”的“工总司”,“温联总”这一派的遭遇就非常不同。
他们很快结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婚礼很简单,没有摆酒,也没什么仪式,只是叫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做点东西吃一吃。”婚房是借来,“我们两家都不富有,有个朋友家在近郊农村,房子多,他说就住在我家吧。”那是一间一二十平方米的空房,他们购置了些家具,搬进去,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杨秀珠出生于温州,在与李松坤相识时,家住东门一带。就李松坤所知,杨家祖籍永嘉,应该是在杨秀珠祖父这一辈来的温州,杨秀珠的祖父在青年时候来温州给人打铁,“是打的锚这种大铁,”后来留了下来。杨秀珠的父亲是市起重队里的工人,母亲也是工人,在市玻璃厂。杨家孩子多,杨秀珠兄弟姐妹共有七人,她是老大,家里负担重,所以在温州二中读初中后,“有没有毕业不清楚,”就出来工作了,到市饮食公司的下属店铺当工人。“那时都是这样,读完初中就不再读了,因为家里吃不消。”温州一中、二中、六中是当时的名校,李松坤读的是六中,像杨秀珠一样,他也是读了初中即参加工作。
结婚后,杨秀珠夫妇在近郊那位农民朋友的房子里住了约一年时间,之后便搬进公家分配的一个房子,地址在“县前头“。李松坤回忆,“1979年或者1980年”,一天,杨秀珠突然从家里搬出去了,两人自此分居。这时候,李松坤已是市供销社副主任,杨秀珠也已是市妇联副主任,正在官场慢慢崛起。回溯起来,杨秀珠的仕途乃是起步于1976年底至1977年初这段时间,当时“文革”结束,“四人帮”被抓,杨秀珠被市饮食公司的上级单位商业局抽调过去做清查工作,“她工作很积极,性格泼辣,她不怕难为情,别人不好意思做的工作她都能做,所以在清查工作上是做出了成绩的,在清查工作将要结束的时候,她到市妇联做了副主任。”
对于二人为何会分居,李松坤至今都“讲不出是因为什么事情”,“杨秀珠当时也没有说原因,就搬出去住了。”搬出去后,“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1981年上半年,李松坤写了一份“自愿离婚协议书”,当时离婚需要单位领导同意,他送过去签字,领导知道了他们要离婚的事,“都说‘离了好’,因为他们都知道杨秀珠是个怎么样的人。”李松坤回忆,在他与杨秀珠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杨秀珠总是一天到晚都很忙的样子,家事都是由李松坤照顾,比如做饭也是由李松坤来做,“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在市供销社,李松坤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清查工作,“工作量比商业局的还大,杨秀珠就显得比我忙多了。”
李松坤把领导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交给杨秀珠,杨秀珠收了,“她一直没动静,”李松坤一度以为杨秀珠是要提出一些离婚要求,但并没有,1986年,他们夫妇都相识的当地派出所的一个副指导员找到李松坤,把户口薄交给陈,当时国内正在办理第一代身份证,李松坤一看,户口薄上只有他一个人了,“分户原因写着‘离婚’。”到这时,李松坤才算与杨秀珠正式离婚。李松坤后来听说,杨秀珠之所以会在这一年跟李松坤“分户”,是因为她要再婚了,对象是市二医的一个医生,但是后来杨秀珠并没有再结婚。
“当时杨秀珠的仕途蒸蒸日上,她看不上那个医生。”一位与杨秀珠相熟的温州人士这样告诉我。
二
在杨秀珠在“县前头”的家中搬出时,她与李松坤有一个养女,李松坤回忆,结婚后杨秀珠一直没能生育,1970年,杨一个工友的邻居捡到一个弃婴,是个女孩,见他们没有孩子,“两个人都有工作,条件好,”就交给他们抚养,李松坤给这个孩子取名陈哲,杨秀珠离家时,也把这个孩子带走,之后李松坤再也没有见过杨秀珠母女,后来他知道,养女已改名杨哲,她一直跟在杨秀珠身边生活,从温州大学毕业后,在市政府部门工作,并在温州结了婚,“对象是温州一个建设项目的副指挥,”杨秀珠后来到省建设厅任职后,杨哲夫妇也到了杭州,随着杨秀珠出逃,杨哲夫妇也一同外遁。
1984年,李松坤调到粮食局的近郊粮管所工作,1999年从市粮食局退休。杨秀珠的官则越做越大,自“文革”结束,曾先后任温州市妇联副主任、西城区副区长、城建局副局长、规划局局长、市长助理、副市长等职,1998年起至案发任浙江省建设厅副厅长。
2015年,中国政府向全球公布百名红色通缉令人员名单,杨秀珠名列榜首,这使她又一次成为备受瞩目的人物。杨秀珠是在2003年4月出逃海外的,随着她的案发与出逃,从那时起,她早已是国内舆论的焦点,她被指涉嫌在土地开发、项目推进、建筑面积增加、配套费减免等事项上利用职务便利收受贿赂,同时涉嫌贪污公款。
在李松坤看来,杨秀珠“后来搞得动静这么大”,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贪污,她被认为贪污数额非常巨大,曾有传言涉案金额在2亿元以上;另一个,就是“跑出去”。“如果不跑,在国内的话,可能事情会搞得清楚一点,”李松坤说,“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么多,反正政府会查她。”
杨秀珠的这个结局令李松坤非常意外。“我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不是什么既得利益集团,但也都拥有比较富裕的生活了,工作收入是稳定的,我们的干部工资比人家还要高一点。”李松坤由此认为杨秀珠“很笨,不聪明”。
李松坤说:“她当那么大的官,工资肯定是很高的,女儿也有工作,而且我们在社会上的关系也不错,因为‘温联总’在各单位都有熟人,随便到什么地方,都方便。好多熟人也说她笨。你还贪污干什么?!”
尽管自杨秀珠从家里搬出后没有再见面,因为“与她好的人,与我也很好,都有来往,她干什么了,见了面,都要说一下”,李松坤对于杨秀珠的事情还是很了解。他这样介绍杨秀珠在仕途升迁上的一个“特点”:
“有些事情,她的胆子是大一些,比如有些难为情的事情,她肯出面。我到粮食局后,一些人参加过她的会议,说拆迁、征地这些都是很难搞的事情,她上下两下,人家就服从了。他们说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有点魄力。这些事情,也并不是说光拍领导的马屁就能做到的。她能升迁,当时的领导也是看中了她能干点事。”
三
“县前头”现在是温州市的核心老城区,在一家在当地很知名的汤圆店的边上,有一个由温州地方铁路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的住宅小区,包括杨秀珠的两个妹妹在内的她的一些亲属就居住在这里。
杨秀珠有两个妹妹,大的叫杨秀英,小的叫杨秀兰。杨秀英早年是知青,后来也到了市饮食公司工作,但不与杨秀珠在同一个店铺,工种也略有差别,杨秀珠在“中心店”做助理会计,杨秀兰是保管员,后来杨秀英到温州市社队企业局工作,现已退休。杨秀兰也是普通工人,曾经在“中糖公司”的一个店铺做营业员,卖糖果烟酒,现在也应该已经退休了。
在县前头的这个小区,杨秀英与杨秀兰两家分住在两栋楼上。“她们经常出来,跟她姐姐长得很像,很容易认得出,”一位住户这样告诉前去寻访的我。一位在该小区经营理发铺的师傅则介绍,几年前杨秀珠的母亲去世了,小区里贴出讣告,他才知道原来是杨秀珠的妹妹住在这里。我曾去敲开杨秀珠一个妹妹的家门,一位年龄稍长的男性拒绝了我的采访要求,连说“对不起”,表示“她的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道。”
在兄弟姐妹中,杨秀珠排行老大。杨秀珠出了事,除了两个妹妹没受牵涉之外,四个弟弟都出了不同程度的“问题”。我在杨秀珠亲友处了解到,杨的大弟杨龙翔,早年也是下乡知青,回城后“顶替”退休的父亲到市起重队当工人,没多久,“文革”结束,原本在“文革”中被“打烂”了的温州市的公检法系统重整,要人,他去报名,“经过审查,家庭条件好,思想条件好,就通过了,是正常程序,”之后杨龙翔一直在市检察院工作。在杨秀珠外遁之后,杨龙翔被审查,“有人给他送了10几万元,但是审查结果是这笔钱跟他的职权没有关系,不是拿钱给人办事,”杨龙翔“提前退休”。
杨秀珠的二弟名叫杨寿弟,原是温州市二轻局下属的剪刀厂工人,在杨秀珠做官后,他与三弟杨进军共同经营浙江明和集团有限公司,杨进军是公司老总。杨寿弟与杨进军外逃比杨秀珠还要早两年,在2001年出逃。2015年9月,与杨秀珠同列“红色通缉令”百人名单的杨进军被遣返回国,杨寿弟至今仍在美国。
随着被遣返,杨进军成了杨家兄弟中最为知名的一个,在他之外,四弟杨光荣也曾经很知名。杨光荣曾任温州铁路房地产开发公司副总经理。“杨秀珠曾任金温铁路副指挥长,杨光荣任这个职务肯定与杨秀珠有关。”一位知情者这样对我说。2003年2月,温州市鹿城区检察院查出杨光荣被一名电器商人行贿18万元,杨光荣被抓,在此背景下,杨秀珠即于同年4月携养女夫妇一同出逃。2004年3月,杨光荣获刑10年6个月。杨光荣已出狱,现下落不详。
我在温州走访了解到,杨光荣或是杨龙翔曾居住在温州垟儿路的“市府宿舍”里,这是由两栋住宅楼组成的一个院落,一位住户告诉前去探访的我,“杨秀珠的一个弟弟住在这里,但有五六年没见过他了,听说是卖掉房子搬走了。”
“他们一家都不怎么出来了,”李松坤这样对我说,“平时我们这些退休老人都喜欢去华盖山、海坦山、马鞍池这些公园里去逛逛,以前杨家的人也常去,有人碰到他们都会跟我谈起,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了。到了山上,有人七问八问,听人议论,他们不好意思。”
四
在杨秀珠在1970年代末任温州市妇联副主任也就是在官场开始起步的时候,张瑜时为浙江省妇联温州地区办事处主任。张瑜生于1926年,是一名南下干部,在温州政界资历很深。我在温州期间,在她的家中,张瑜向我介绍了那一时期有关杨秀珠的一些情况。
“在文化大革命中杨秀珠是造反派,她是属于文革后赢了的这一派。”张瑜回忆说。尽管早前张瑜就与杨秀珠认识,但两人并没有多少来往,直到1981年温州地市合并,张瑜当市妇联主任,杨秀珠当副主任,两人成为同事。当时张瑜就对杨秀珠的印象很不好:“她很会拍马,当时就已经把市里的主要领导搞定了;她跟男同志讲话,会拍你肩膀,把你搂起来,对领导也动手动脚,她不认为这有问题,不在乎。”
张瑜回忆,在地市合并时,全区妇联干部开会,“推荐合并后谁能上来,结果杨秀珠是零票,大家都反对。”张瑜也认为杨秀珠不适合留在妇联工作,向市领导提出自己的看法。即使是这样,一方面由于市里主要领导支持,一方面杨秀珠与担任省妇联副主任的一位省委书记的爱人“搞上了关系”,杨秀珠仍是留在了地市合并后成立的温州市妇联,成为三名副主任中的一名。
“当时我不买杨秀珠的帐,她就去走那位省委书记夫人的路线,要求留在市妇联,杨秀珠拜她为干妈,这样她就成了省委书记的干女儿,省委书记的夫人还留她在家里吃饭、睡觉,就像自家女儿一样,杨秀珠送这送那,影响很不好。”张瑜回忆说。
即便是在仕途起步之初便已经有了反对声音,杨秀珠还是节节高升,她很快就离开了温州市妇联,成为西城区副区长,而之后在温州市规划部门的任职,则成了其从政经历的一个重要节点。生于1924年的胡显钦早年曾任温州市建设局局长、建委副主任,在改革开放之初又曾先后担任副市长、市人大副主任职务,“搞了26年的建筑,”对在城建部门“崛起”的杨秀珠颇为了解。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胡显钦回忆,杨秀珠之所以能够进入规划部门,是碰上一个“机遇”,“政府需要培养城市规划人才,杨秀珠被选中,到同济大学念了几个月的培训班,就过去了,”当时还未成立规划局,是建设局下属的规划处,杨秀珠先是副处长,后来任升格后的规划局局长。
在胡显钦看来,是“形势造就了杨秀珠”:“她很泼辣,敢说,敢闯。无论是到规划局,还是后来到市政府,组织部门都认为杨秀珠魄力很大。如果做得对,魄力大可以出成果,在那个时期杨秀珠也是做出了一些成果。”
但是,就像张瑜对杨秀珠的印象一样,胡显钦也回忆说,“杨秀珠是个女同志,对于市里的一些领导,她会施展一些异性的手段,比如她站在你旁边,会靠在你身上,显得很亲近,”胡显钦认为杨秀珠是在“有意利用这些东西”。杨秀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骂人”。胡显钦回忆说,“她跟人讲话,喜欢骂人家‘狗生的!’”
在胡显钦的记忆里,在杨秀珠升任市规划局局长时,有人大常委会委员给她提出了八个问题,其中一个是说杨秀珠在长辈丧礼时收了不少人情钱,后来组织部门就这些问题进行考察,结果是“基本上没有问题”,杨秀珠的局长任命顺利通过。后来修建金温铁路,杨秀珠被任命为市长助理、副指挥长,胡显钦爱人的侄子是总工,胡显钦回忆:“当时我交代他两句话:一,把工作搞好;二,跟杨秀珠保持一定距离。”胡显钦说他当时就已觉察出“杨秀珠这个人不好,”把侄子放在她身边,他不放心,“而且那时杨秀珠身边已经有自己的一伙人了,”后来杨秀珠出逃,“温州市抓了二十几个人,都是杨秀珠周围的人,”胡显钦的侄子“清清爽爽,没有问题”。
1995年,杨秀珠升任温州市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胡显钦回忆,“她是怎么上来的呢?本来是要在三个月后的人大会上提名通过的,这很不容易,而常委会只有40几个委员,结果市里提前在常委会上来通过。”温州一位资深媒体人士则告诉我,为了能让杨秀珠顺利当上副市长,“当时市里主要领导给委员打电话做了工作。”
而随着杨秀珠的步步升迁,温州官场的反对声音一直都没停止。张瑜回忆,在杨秀珠担任市长助理、金温铁路副指挥长时,温州市的10名南下老干部曾向纪检部门上书,并无下文。因为反对的声音很大,一度传出要把杨秀珠调出温州到丽水去做副市长的消息,“杨秀珠骂骂咧咧,说有人搞她,没能调成。”张瑜还曾向当时的市委组织部长提出意见:“有人说人大常委会开了多少次会,提杨秀珠的意见,都动不了,你们老同志去讲一讲,也许会起作用,他们认为我对杨秀珠很了解,在她在馄饨店开票时就认识了,我就去找了组织部长。”
张瑜回忆,当时她对组织部长说“杨秀珠的事情真的要注意啊,影响太坏了,搞不好会把事情搞很大”,组织部长表示“不要听那些人乱说”,“他认为我们有偏见。”
五
位于温州市黎明西路138号的一栋高约八九层的普通小楼,原是温州市规划局的办公场地,2014年规划局搬迁至新址,这里被弃用,一直大门紧闭。就在这栋办公楼里,杨秀珠曾经工作过很多年。
生于1943年的原温州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丁俊清1987-1997年在市规划局工作,历任技术处长、总师办主任等职务。回忆起来,丁俊清当年到市规划局,还是杨秀珠调入的,当时杨秀珠是规划局副局长,局长是娄式番,后来娄式番到旧城改造指挥部当总规划师,杨秀珠升任局长。
“杨秀珠刚到规划局时,把娄式番捧得很高,”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丁俊清介绍说,“刚开始我们不清楚,现在回头看,肯定是杨秀珠把娄式番搞出去的。”在温州官场与坊间至今流传的杨秀珠遗事中,杨与娄式番之间的恩怨是较为著名的一例。我在温州寻访杨秀珠旧事期间,年近90岁的娄式番生活在温州,但身体已不大好,我在一个晚上联系到他的女儿,但他的女儿以“年龄大,耳朵听不清”为由替父亲婉拒了我的采访。
在刚进入市规划局时,丁俊清对杨秀珠的印象是“讲话很厉害,很能说,胆子大,是个搞行政管理的料”,娄式番与他同是同济大学毕业,“属于老同志,技术上过硬,资格也很老,但搞行政不行。”最初,杨秀珠在业务上要依靠娄,“娄是个书生,根本不是杨的对手,后来杨慢慢把娄挤走,并在规划局充实自己的人,杨秀珠遁逃后,温州市多名官员获刑,其中就以规划局最多,“都是杨提拔的那些人”,如:腾德寿,原管测量的处长,后当副局长,后又调到市政府;高云光,原副局长,后任温州旧城改建指挥部副指挥;叶小青,原规划局用地处处长,后任温州市政园林局副局长;陈宝田,原在规划局工作,后调任土地管理局局长。原规划局办公室主任林素华,在杨秀珠任副市长时,被调到温州市安居工程指挥部当副指挥,在杨秀珠出逃后受审查期间自杀。“此外还有一些处级干部受处理,规划局是她的大本营。”
胡显钦回忆说,当年“三讲”期间,是他带队进的规划局,那时杨秀珠已经到省建设厅任职了,“当时我们还没有揭发出她贪污腐败之类的问题,我们发现,她到了厅里,规划局的一些事情还是要听她的。”
丁俊清也回忆说,“在杨秀珠在规划局工作时期,对于她的贪腐,我们还不知情,但她做局长也是做了一些事情的,她对一些问题看得很准,比如‘控规’,也就是控制规划,当时规划局的这个工作是走在全国前面的,也是被部里作为典型来抓的;规划局原是二级局,归建委管,后来脱离建委,提升为一级局,这也是在杨秀珠手里搞成的。”
丁俊清认为杨秀珠有着自己的鲜明特点,表现在五个方面:
一,擅于走“上层路线”,“很多事情她都是直接跟上面挂钩,她当副局长,娄式番根本管不住她,她也不把建委主任放在眼里,就是直接跟书记、市长这些人挂钩,向上靠;”
二,看问题准,胆子也大,“她要想提拔一个人,可以信口开河,还没提拔,就可以说‘我要提拔你当xx长’,根本不经过党委,但后来她都能变成现实,在市里她能讲得动;”
三,派性很强,喜欢拉帮结派,“我们这些老同志,被她看成娄式番的人,后来她调了一批人进规划局,形成小团体,对我们很提防;”
四,很聪明,有独到之处,“对于规划工作的整体趋势有自己的想法,她拉关系,不仅能拉到市里、省厅,连部里都能拉得上;”
五,干事情不偷懒,“也干得很苦”。
“从总体上说,杨秀珠有能力,但本质不好。”丁俊清说。
六
熟悉杨秀珠的人士对于杨的擅走“上层路线”,无不印象深刻。
其前夫李松坤就曾这样对我回忆:“她在上面认识的人多,那时我们还没有离婚,她在商业局或者市妇联工作,遇到省委书记这些人,就过去说‘xx书记,我有事要找你’什么的,一点都不害怕。”
而杨秀珠与原温州市长陈文宪之间的著名恩怨,也与她的“上层路线”有关。陈文宪在1990-1996年间任温州市长,1996-2001年任浙江国信总经理,2001年被查,2002年因受贿罪获刑11年,主要犯罪事实是收受某港商13万余元财物。2015年6月30日,陈在杭州病逝。温州一位资深媒体人向我介绍说,“陈文宪任市长期间,是温州改革开放之初,他大力进行旧城改造,金温铁路、港口、码头、机场这些大项目都是在他手上建成,温州人对他很有感情。”原温州副市长胡显钦也回忆,“陈文宪工作很积极,在温州搞出了一些名堂,比如体育馆、体育场都是他搞起来的,但是他在与企业家的来往上不警惕,比较随便,后来就出了些问题,尽管金额不大。”
陈文宪刚到温州任市长时,杨秀珠是规划局局长,胡显钦回忆,一开始,杨秀珠也是“拉”陈文宪的,陈文宪对杨秀珠的评价也很高,陈在大会上介绍杨,说她是“同济大学的,表现很好”。胡显钦听说,甚至在午夜,杨秀珠都要到陈文宪初来温州时住的宾馆里找陈,“陈文宪在这个问题上很警惕,他对杨秀珠说你白天来找我,不要夜里来”。后来杨秀珠跟市里的主要领导靠近,开始排斥陈文宪,陈后来离开温州,也与此相关。
汪月霞在温州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生于1936年,是1970年代的老电影《海霞》的原型,是第四、五、六届全国人大代表,曾任温州洞头县委书记,还曾任温州六届人大副主任。早在杨秀珠还在市饮食公司当工人时,汪月霞就已经跟杨认识了。汪月霞对我回忆说,“那时我是全国人大代表,杨秀珠很‘拍’我,后来陈文宪来了,她对陈‘拍’得也很厉害。”在陈文宪离开温州前,“杨秀珠他们正在搞陈文宪,”汪月霞曾到陈文宪家中,汪月霞回忆:“陈文宪对我说你怎么不讲杨秀珠这个人的品质,我说我最了解这个人了,那时想给你讲,你也听不进去。”陈文宪告诉汪月霞,“杨秀珠当市长助理时,还老实些,他讲话她还听,后来当了副市长,就不听了,两个人就有矛盾了。”汪月霞也对我介绍说,杨秀珠是跟市里某位主要领导“搭到一起”后,“就开始搞陈文宪了。”
在温州,杨秀珠不止于走一位主要领导的“上层路线”,据汪月霞回忆,更早前,某位市主要领导的母亲生病,住在疗养院,杨秀珠多次主动去疗养院照顾他的母亲,“后来杨秀珠主动提出要给老人家做干女儿,”这样就传开了,温州人都说杨秀珠是这位市主要领导的“干妹妹”,而这位市主要领导至今在温州政声甚好,“对于杨秀珠给他母亲当干女儿这件事,他在之前并不知情。”
杨秀珠的“上层路线”也不止于温州市。我在温州寻访期间,多位政界人士都提到这样一则流传甚广的有关杨的“逸事”:为了能有进入某位省委书记家中的机会,杨秀珠曾把自己的养女放在这位省委书记的家门口,养女被省委书记家人领入家中,她趁机登门。
胡显钦回忆说,杨秀珠已经到省建设厅任职了,她仍旧在施展此类手段,“她曾任省人民大会堂的筹建办公室主任,她经常在吃午饭时间,胳膊夹着图纸,到省长吃饭的饭堂去汇报工作,她是女同志,容易让人接受,省长就边吃饭边听她汇报,但在别人看来,就显得是省长跟她很接近,一起吃饭呢。”
除这些外,至今在温州仍流传着有关杨秀珠在温州任职期间,为讨好省里某领导,帮其亲属在温州拿地块拿项目的传闻。丁俊清回忆,在他任市规划局总师办主任期间,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学院路某地块的规划,按正常程序,本应委托规划院来做,之后交总师办,组织专家讨论,再交由局长、副市长来批,“杨秀珠把我们撇开,直接叫当时还在建设管理处的高云光到杭州,在宾馆里做的规划。”丁俊清认为,这个地块虽是合理使用,但其规划是用非正常手段完成的,“当时都说某位省领导的亲属是这个地块开发公司的成员。”
“现在政界仍旧关注有关杨秀珠的话题,”我在温州期间,一位市政协委员在接受我的采访时这样对我说,“我们尤其关注的是杨秀珠事件涉及的官员,他们有的已经提拔了,有的已经退休了。”
彼时,杨秀珠仍是百名红通人员名单中的头号人物,滞美未归,大概过了一年,2016年11月,杨秀珠回国投案,2017年10月被杭州市中院以犯贪污、受贿罪一审判处有期徒刑8年。至此,备受关注的杨秀珠公案算是尘埃落定,而作为遗事流传于温州官场、坊间的杨案“上层路线”故事的所涉人物,并未被触及。
这些故事还将继续在这座城市中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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