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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繪本大師》喜樂少年吟唱白鳥之歌:矢志成為藝術家的湯米.狄波拉(Tomie dePao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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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繪本大師是熱愛戲劇的狄波拉,他認為,圖畫書是時間/空間的連續體,創作一本書就是製作一齣戲,好似進行一種交揉著時空的情感之旅。延續童話永恆的魅力,為古老的故事發出新時代的聲音,是狄波拉創作的獨到之處。從早年在學院接受的包浩斯設計基礎訓練,及個人對馬諦斯畫風的欣賞,狄波拉努力學習簡單的形式,運用強烈輪廓和風格化圖像,盡可能讓插圖清晰和直接。溫和明朗以及可辨識的風格,是他刻意保持和孩子交流的管道。
圖畫書創作家湯米.狄波拉於工作室一隅。(翻攝自《The Words of Tomie ePaola》)

作者|莊世瑩(小大繪本館講師)

「他們在那喜樂的夜晚,見到乍現的光芒。
小小的白鳥,用牠美麗的聲音唱出小夜曲。
小白鳥翱翔在天空,用牠甜美的歌聲到處唱著;
耶穌已經降生,祂帶我們遠離罪惡,賜給我們喜樂。」

這段文字是加泰隆尼亞民謠〈白鳥之歌〉的歌詞,這首民謠原本是加泰隆尼亞人在耶誕節祝禱平安的聖歌,後來由20世紀大提琴泰斗卡爾薩斯改編為獨奏曲,藉以表達他在流亡時期,懷念家鄉與祈求和平的心聲。

在《聖經.舊約》中,上帝讓白鴿銜著橄欖枝回到方舟,諭示洪水已退,人間重拾希望。從古至今,這隻純潔的小白鳥,始終象徵著人心對美善的祝願。在圖畫書作家中,應該沒有人比湯米.狄波拉(Tomie dePaola)更喜歡在圖中畫下一隻又一隻的小白鳥了。

湯米.狄波拉(維京出版提供)

湯米.狄波拉於1934年9月15日出生在美國康乃狄克州,他的父親Joseph是義大利裔,母親Florence May是愛爾蘭裔,加上他的哥哥和兩個妹妹,以及龐大的親友團,結合成一個充滿愛心的大家庭。原本他承接祖父的名字叫Thomas Anthony,但是表舅建議媽媽:「未來大人物的名字,一定要有個與眾不同的拼寫,這樣人們才會記住!」因此他就擁有了Tomie這個不尋常的名字。

在這個交揉著多元文化的大家庭裡,每個人都喜愛說古老的傳說和笑話,「故事」和「笑聲」就是他們每日的養分。狄波拉的母親非常喜歡閱讀,每天睡前都為孩子大聲朗讀童話。雖然父親經營的理髮店在經濟大蕭條時期生意不好,但只要有人上門推銷童書,媽媽買書絕不手軟。

還是幼兒的狄波拉,幾乎從兩歲起,手上就隨時握著鉛筆和蠟筆,總是走到哪兒畫到哪兒。他在牆壁上,也在被單上塗鴉,但媽媽從未責罵他,開雜貨店的爺爺還拿包肉的紙讓他畫畫。媽媽把他的畫貼得滿屋子到處都是,爸爸也把他的畫帶去理髮店,在身邊所有大人的鼓勵下,他一直畫個不停。

那時電視機還沒出現,全家一起收聽廣播放送的故事和音樂,是周末最期待的家庭活動。有時媽媽也帶著孩子們上電影院,無論是秀蘭.鄧波兒(Shirley Temple)的音樂歌舞片,還是迪士尼卡通「白雪公主」,都讓狄波拉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腦海中一次次回味。

於是他在4歲時,大聲說出重要的生命宣言:「我長大要成為藝術家,我要為書本寫故事和畫圖,我要在舞台上唱歌和跳踢踏舞。」他告訴家人、鄰居,還有所有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大家也都相信他並且支持他。生日和耶誕節的時候,他收到好多畫紙、蠟筆、鉛筆、顏料和畫架,並擁有閣樓上的「個人工作室」,媽媽更帶著5歲的狄波拉去舞蹈學校上踢踏舞課。

這個聰明伶俐、愛講話、主意過多的小孩,為了學識字,以及渴望得到一張借書證,開始了精彩事蹟迭起的校園生活。幸好他遇到了理解孩子的好老師,他的獨特和創意才能得到肯定。2000年狄波拉的《繁夢大街26號》獲得紐伯瑞銀獎,在這本書以及其後7本系列回憶錄中,他以風趣幽默的文筆,娓娓道來這段二戰時期的童年時光。

狄波拉是個固執的孩子,從未動搖過他的決定。高中二年級時,他確立了繼續學習的目標,主動寫信給紐約的普拉特藝術學院(Pratt Institute),詢問他應該參加哪些課程做事先的準備。1952年他獲得獎學金順利入學時,原本自認為是A級優等生,但在各路高手匯聚下,他的信心備受打擊。不過他沒有忘記就讀同校的雙胞胎表哥說的:「你必須練習、練習、再練習,而且不要抄襲。」

因為二戰,當時有許多優秀的歐洲現代藝術家流亡美國。狄波拉研習插畫的導師Richard Linder為他們上的第一課是「創意表達」,要求學生針對主題進行深入研究和用心觀察。於是狄波拉帶著素描本在布魯克林觀察人們的表情,到美術館觀摩名畫,去現代藝術館看法國新浪潮電影,從不斷的努力中,尋找視野的線索,並自然生成風格。

(翻攝自vimeo/New Millenium Studios)

1955年暑假,狄波拉到Skowhegan School學習壁畫和繪畫,他遇到了生命中的心靈導師:美國社會現實主義畫家本.沙恩(Ben Shahn)。沙恩曾經告訴他:「身為藝術家,不光要看你畫了什麼,更要看你怎麼安排人生。」受到老師的影響,他開始關注中世紀畫家的作品,尤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Giotto、Cimabue、Duccioc和Fra Angelico,他們的造型和風格,啟發了狄波拉後來創作圖畫書的靈感。

1956年狄波拉自普拉特畢業,父母親送他的畢業禮物是一趟歐洲夏之旅。這是一次豐碩的旅行,從前在藝術史畫冊上所見的偉大作品,能一一親身見證,令他感覺很不可思議。

從歐洲回來之後,他進入佛蒙特州的韋斯頓修道院(Weston Priory),成為本篤會的僧侶,但經過6個月的出家生活,從小立志作「真正藝術家」的心願,促使他放棄了修行。後來在1966和1970年,他曾經再度嘗試回到修院,三進三出,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自己在4歲時定下的人生之路。

儘管如此,狄波拉從未後悔在修院中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那些時光充實了他的精神生活,使得他的宗教情感在作品中無處不在。日後他不僅為修道院繪製壁畫,更在圖畫書創作中大量借鑑了宗教故事或主題。例如《The Clown of God》,原是由法國小說家Anatole France所講述,關於一名聖母院雜耍者的宗教傳奇,狄波拉將場景置換為文藝復興時期,巧妙轉化成一則義大利的民間故事,充滿感情的敘事和引人入勝的圖畫,傳達了幸福的真諦。

《The Clown of God》內頁(圖片來源:amazon)

1959年,狄波拉在佛蒙特州與來自巴黎的莫妮克.切雷特結婚,但兩人於1961年離婚。為了生計,狄波拉曾設計卡片出售,也曾為劇場設計服裝和布景,有時還粉墨登場。直到1962年,他終於得到一份教職,此後將近20年,他在東西岸間,輾轉於數所藝術學院任教,期間於1969年取得加州美術工藝學院的碩士,並於1971年在舊金山的孤山學院(Lone Mountain College)獲得藝術博士學位。

在舊金山度過的時光,提高了狄波拉對女性問題的意識,並重新調整了他對反戰與和平的思考。由於專業藝術訓練和學院教職的影響,使他漸往純美術的方向走去,當時他參加了一項藝術治療課程,對他從事童書創作產生了關鍵的影響力。這個課程幫助他和鎖在內心壁櫥裡的孩子重新取得聯繫,身為童書創作者,如果無法直接接觸到那個孩子,就無法接觸到真正需要的東西。

1965年,狄波拉終於得到第一次為童書畫插圖的機會,為Lisa Miller撰寫的科學著作《Sound》繪圖。隔年,狄波拉自寫自畫的第一本書《The Wonderful Dragon of Timlin》問世,接著他大量為他人創作的資訊類圖畫書畫插圖,這段歷練過程蓄積的能量,後來反映在他一手包辦的資訊類圖畫書中,《阿利的紅斗篷》、《The Cloud Book》、《The Popcorn Book》等,都是兼具知性和趣味的佳作。

(翻攝自vimeo/New Millenium Studios)

1973年是他豐收的一年,《阿利的紅斗篷》、《Andy That's My Name》和《樓上的外婆和樓下的外婆》三本書,都有不錯的銷售成績,證明狄波拉擁有成為童書插畫家的實力,同時也開啟他以自身家族故事為本的多部作品。

狄波拉的家族成員情感緊密相連,他們成為許多書中角色的原型。《樓上的外婆和樓下的外婆》就是來自他的曾外婆和外婆,雖然這本書的內容涉及親人的死亡,但重點是感情和美好的回憶。

要在書中坦露個人化的情感,對作者是極大的考驗,當時童書出版也少有作品和孩子談論死亡的概念,這是另一個挑戰。但狄波拉用平和的語氣和溫暖的畫面,向孩子展示了如何好好訴愛道別的生命課題。

《樓上的外婆和樓下的外婆》內頁(維京出版提供)

《先左腳,再右腳》則是狄波拉和外公之間的故事。外公也是另一本書《Tom》的主角,他是狄波拉最特別的朋友,從來不以成人的高姿態對待小孩,他愛講故事和說笑話的絕技,完全傳承給狄波拉。《先左腳,再右腳》自然的串連起生命的變化和循環,飽含著不同世代間親情的流動。

《先左腳,再右腳》內頁(維京出版提供)

在自傳性的作品中,還有《My Mother Is So Smart!》描寫的是親愛且無所不能的媽媽,《The Baby Sister》述說迎接新生妹妹的心情。當然也少不了狄波拉自己的童年再現,《Stagestruck》裡有他的明星夢,從《美術課》中,可以見到狄波拉從小對繪畫的執著,也見證了認真對待孩子的大人,對小孩的成長是多麼重要!

2019年在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狄波拉公開出櫃。事實上早在1979年,他即以自己的童年經驗創作了《奧利佛是個娘娘腔》。在大眾尚未有性別平等意識的年代,這是個勇敢且大膽的行動,狄波拉沒有將痛苦的經歷內化,而是將它們置放在作品中。這本書讓許多孩子不再感到孤單和羞愧,也讓更多小讀者懂得接納人我的不同,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由於尊重差異,狄波拉特別欣賞各個民族獨特的文化和藝術風格,在他家中,聖母瑪利亞的壁龕和墨西哥、印度、印地安的民俗文物並陳。他認為民間故事和傳說觸及了人類的靈魂,也收藏了生活的智慧,所以他積極熱情的探索這個領域,由民間藝術的色彩和造型中汲取靈感,創作了很多民間故事圖畫書。

狄波拉的起居室充滿了他收藏的各種民俗藝術品。(翻攝自《The Words of Tomie ePaola》)

1975年出版的《巫婆奶奶》贏得凱迪克銀獎,是狄波拉所有作品中最受歡迎的一本。這本書有個有趣的源起:在某次教職員工會議上,狄波拉沒有做筆記而是隨手塗鴉,他畫了義大利的喜劇人物Punchinello,幫他加上簡筆的頭巾和圍裙,突然覺得造型很像他的義大利奶奶,於是將她命名為「Strega Nona」,意謂「Grandma Witch」。

這本書講述的故事在眾多文化環境中,都有異曲同工的版本,狄波拉採用了小時候喜歡的《格林童話》裡「The porridge pot」的故事,將「粥」換成了「義大利麵」,場景也變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小鎮的露天廣場、穿著中世紀傳統服飾的人物,呈現在一連串的帶框圖畫中,將四格漫畫的效果和喬托的技法融匯在一起。

《The Magical World of Strega Nona》封面及內頁(右圖翻攝自本書)

熱愛戲劇的狄波拉,認為圖畫書是時間/空間的連續體,創作一本書就是製作一齣戲,好似進行一種交揉著時空的情感之旅。《巫婆奶奶》具體展現了狄波拉的圖畫書戲劇觀,翻閱這本書,真的就像一齣舞台劇在眼前上演,而文字就像布幕之外的畫外音。延續童話永恆的魅力,為古老的故事發出新時代的聲音,這是狄波拉創作的獨到之處。

他沒有預期到這本書會獲得如此熱烈的迴響,讀者渴望更多幽默的魔法故事,聰明的巫婆奶奶和她笨拙的助手大安東尼,成為令一代又一代孩子著迷的經典角色,他們繼續演出系列輕喜劇,總共出現在19本書中,包含一冊立體書,還改編為動畫短片和兒童劇。狄波拉總是說:「這些故事不是我想出來的,是來自巫婆奶奶在我耳邊的低語。」

從早年在學院接受的包浩斯設計基礎訓練,以及個人對馬諦斯畫風的欣賞,狄波拉努力學習「簡單的形式」,運用強烈的輪廓和風格化的圖像,盡可能的讓插圖清晰和直接。或許狄波拉的作品不像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那樣具有開創性,但是他溫和明朗以及可辨識的風格,是他刻意保持和孩子交流的管道,極富有感染力。

(翻攝自《The Words of Tomie ePaola》)

狄波拉時常巡迴旅行,在書店為小讀者朗讀他的書,曾經一年收到1萬封孩子的來信,他都盡力一一回覆。孩子們在信中最常問的是:「你的靈感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從來不會讓他感到困擾,創作了270多本書,狄波拉的「點子」如泉湧源源不絕,經常隨手就記在紙巾或廣告單上。他喜歡做飯、讀書、園藝、旅遊、看電影、購物,不管哪一件事都能滋養想像力,最重要的是:「不要輕言放棄想法」。

早在1975年,狄波拉的《白鴿少年》,就對環境污染的問題表達深切的關注。他嚮往鄉村生活,終於在1980年代中期,定居於康乃狄克州一座19世紀的穀倉,全力在那裡創作和冥想。2018年出版的《Quiet》充滿了詩意和療癒力,狄波拉從自然中汲取生命的能量,提醒孩子在變動的世界中,享受安靜是一種獨特的體驗,當你安靜下來,才能用心思考和觀察,才能傾聽自我和世界的聲音。

在《Strega Nona’s Magic Lessons》中,狄波拉似乎反思了他的職業本質。他藉著女巫告誡徒弟之口說:「要學好魔法唯有好好練習,你必須學會看和不看,你必須學會記住和忘記,保持靜止和忙碌,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忠於自己的工作。」

2020年的春天,正當新冠疫情嚴峻時,狄波拉在工作室跌倒,因為手術引起的併發症過世。這位從4歲就堅定志向的藝術家,工作室裡還留著好幾本正在進行中的書稿。他總是說:「我必須繼續前進,我不想安全,我想變得更危險。」

狄波拉的簽名中藏著一顆「愛心」,他愛笑、愛熱鬧、愛五彩繽紛的世界,尤其愛孩子。受到疫情隔離的限制,他過世時,沒有人能在身旁陪伴他,但是他一定不會孤單,當每一個小孩打開他的書時,就能再次和他重聚。而狄波拉自己,應該已經在天堂回轉像小孩了!●


CC BY-NC-ND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