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铁路探访之旅】3. 牙克石:大桥与隧道
刚刚走出牙克石火车站,一回头就把我惊艳住了,我没想过这座火车站竟然这么美,鲜艳红白相间的哥特尖塔,在蓝天的映衬下,这种美感显得如同童话一样。牙克石火车站不是老建筑,1901年修建的老站经过了多次改造,建筑本身与之前的风格完全不同,但是在审美上却格外美妙。中国的仿欧式建筑太多,但出彩的很少,主要问题在于街景环境不搭配,政府规划者整体的审美水平很差。牙克石火车站与周围建筑和自然环境背景并不突兀,反而显得宛若梦幻,这一点很难得。
牙克石这个地方曾经叫雅克萨,与著名的雅克萨之战的雅克萨同名,但不是一个地方,现在牙克石的电影院依然写着雅克萨的名字。更近一些的名字是喜桂图旗,从1950年建旗开始,一直到1983年才改为牙克石市。
在1983年6月16日,牙克石发生了一次凶杀案,8名罪犯进入红旗沟农场,杀死27人,还包括强奸、纵火和爆炸。8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严打”开始。第一年就有24000人被判处死刑,“严打”持续1986年,共有170多万人被判刑。
牙克石火车站虽然整体已经不是老建筑了,却保留了一处标志性的历史遗迹,就是站前103年历史的水塔,这是当年俄国人修建用来储水供水的,至今依然保存完好。水塔上端为木质,下端为砖砌,通体黄色,在红色车站背景下格外醒目,是牙克石火车站的历史象征。在火车站台里可以看到水塔的下部,但要想看到水塔全貌,要出站走到东边的平房区,水塔被围在其中。
水塔是蒸汽机车时代重要的铁路设施,蒸汽机靠燃烧煤炭给水加热产生蒸汽带来动力,所以铁路沿线有大量的水塔用来给列车加水。如今这些水塔随着蒸汽机车时代的结束也完成了历史使命,像牙克石这样保存完好并妥善管理的水塔在整条中东铁路沿线也是不多见的,西边不远的乌固诺尔也有一座。
离开火车站,我在酒店里放下行李。在牙克石探访的第一处地点是两座桥,准确地说只有一座还是桥,另一座只有残余的一点点遗迹。在火车站附近乘坐出租车大概十几分钟,就到了牙克石大桥,当地人叫二道桥(这个名字意味着可能存在“头道桥”在此之前修建)。牙克石大桥是在1977年修建的,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座危桥,桥头用栏杆挡着,限制重量过大的车辆通过,在桥头柱上刻着两句话“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化遗留。
从牙克石大桥继续沿着河流往北,封闭的铁路线把这片区域分成了两部分,行人车辆无法穿越通行。司机大姐想了个办法,我们俩徒步从火车道下方的河滩斜坡蹭过去,在铁路线对面找到了曾经“头道桥”的遗址。“头道桥”是我自己叫的,当地人叫大铁桥,是随着中东铁路的开通而修建的,大桥附近的村子就叫“大桥屯”,分布着少许俄式老房子,大概是随着大桥修建而建起的居民聚落。
这座大铁桥现在只留下桥墩在河里,再就是河岸两边的桥头和铁路线。唯有一处建筑很特别,是河东岸一座日军碉堡遗址。这座碉堡据记载建于1938年,只有7米高,算是很小的碉堡,只能容纳一两人,应该是一个射击据点。从残留痕迹来看,建造时使用了铁路钢轨作为加固材料,日军大概是占领了俄国的铁路仓库就地取材。
牙克石的夜景是很漂亮的,只是过于短暂。火车站前的广场舞在下午五、六点钟就开始了,九点不到就结束了,过了九点半之后,街上大部分店铺就关门了,北方城市固有的萧瑟。沿着火车站前面的大道一路向北,一小群人围着一个新疆烤羊肉串的摊子,这是街上仅存的夜宵。
羊肉串摊子对面是内蒙古林业总医院,这座人口30多万的小城市有一家三甲医院和两家二甲医院,还有一家级别很高的精神病院。当地人说牙克石是林业之都,常年在林区的人远离人群太孤独了,容易得精神病。
我认为这个说法不完全,在北京很多人每天生活在繁忙人群当中,照样容易得精神病,我们这个社会就是精神病人很多,只不过一些人可以暂时忍住不发病,硬装作自己还正常,而人们在林区的时候,由于周围没人,不需要忍着,就可以放松发作了。
在夜色中,我从主干道返回火车站前的酒店,路上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在一家足疗店门口往里面张望,大概是在寻找性服务。看了一会儿之后估计里面没有,他又骑到下一家店门口去看。今晚牙克石温度很低,风也很大,一个中年人骑自行车出来嫖妓,我忽然觉得他很凄凉,人真是欲望的奴隶,活着就是遭罪。我把这个场景讲述给朋友,朋友说这说明人可以不买房,但还是该买辆车。
第二天,我从牙克石一路向东进入山里,有一个小村子是我此次旅行颇为期待的地方,这个小村子叫伊列克得,蒙古语中“狼窝”的意思。伊列克得有一座火车站是1901年修建的,已经不再上下乘客,所以只能乘坐客车前往。从牙克石乘坐前往博克图的客车,大概两个多小时到达伊列克得村,如果想乘车返回就要在村口准时等候,每天只有两班车通过。
乘坐大巴到伊列克得路边,这是一座被山谷环绕的小山村,一条铁路线贯穿村子,公路在铁路的北边,村子的居民大多居住在铁路的南边。这片大山是雅鲁河的发源地,河水汇聚了大兴安岭的山泉最终流入嫩江。当地人说,这里自然环境保护很好,经常可以看到野生的狼、鹿、狍子和野猪,稍远的山里还有熊瞎子,上山采榛子的居民都要小心避开好奇心过重的小熊瞎子。
我从公路边望下去,三栋俄国老式木刻楞房子散落在和缓的山坡上,俨然东欧田园油画的感觉。木刻楞是俄国传统的民居样式,房屋主体完全是木质的,楞角分明上面雕刻着花纹。在修建中东铁路期间,木头取材方便,铁路沿线的俄国员工宿舍大多是木刻楞房屋。
走下山坡走近木刻楞房子,这三栋房子下部围墙是石头的,大门下面还会通向一个地窖,俄国人冬天在里面储藏酒和腌菜,这一点和东北乡村的习俗是一样的,俄国人喜欢腌黄瓜,东北人偏爱汲酸菜,又和德国人的口味相似,寒冷地区的人都是这样腌制可以长期储存的蔬菜。木头房屋的窗子往往是双层的,这是为了御寒,东北很多老房子的木窗都是这样的设计。在屋子外面,木栅栏围成的院子里还堆放着白桦木垛,大概是冬天烧火取暖剩余下来的。
伊列克得这三栋木刻楞房子保存完好,除了部分墙体有少许开裂,房子在门口均有门廊,起到防风的作用,这是很考究的设计。木刻楞房子的色彩往往比较鲜艳,恐怕是在北方漫长冬季萧瑟背景下,人们用鲜艳的颜色聊以安慰吧。
这三栋木刻楞房子目前有一栋已经荒废,我进入屋内,看到遗留的生活痕迹,有床榻、床头柜和灶台,还有地上散落着一些笔记本、小册子和生活用品。伊列克得也有一座水塔遗迹,不过顶端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岗楼一样的圆柱形砖石塔身,像一座碉楼,被圈在一户村民的院子里。
今天的伊列克得没有像中东铁路沿线的其他车站那样变成繁荣的城镇,依然只是一个小山村,只有行驶缓慢的货运列车和检修车会经过这里偶尔停留。那三栋精巧的木屋,却把人的记忆带回一百多年前的样子,远至欧亚大陆另一端的铁路员工们在这里修建起他们家乡样子的房屋,在群山之间,恍然间自己还在俄国故乡一样。
离开伊列克得,我乘坐大巴到下一站:免渡河。免渡河是牙克石下面的一个镇子,我原以为是由于河水太浅所以“免于泅渡”而得名,其实免渡是蒙古语“门都克依”音译,意思是平安的河。1901年,俄国人在免渡河建起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车站,现在免渡河镇上尚存的中东铁路遗迹主要有两座,一座是铁道学校,另一座是东正教堂。
免渡河铁道学校在一座酒厂的大院里,不过围栏不高,可以翻进去。这座建筑已经110年了,一开始免渡河这里并没有几户人家居住,后来因为免渡河火车站是重要的编组站,很快开始有大量铁路家属和侨民来到这里定居,为了满足他们子女的读书需要,就修建了这所学校。到了1931年,日本人占领了免渡河之后这里改为日侨小学,共和国建立后变成了免渡河铁路职工子弟小学。学校主体是两栋平房建筑,都是俄式房子,木质的屋顶、屋檐、窗框雕刻围栏保存完好。
免渡河的尼古拉耶夫卡亚东正教堂的情况就不太一样,围栏很高门锁很结实,而且是在车站铁路电力工区大院内,不方便翻越进去,我在周围转了半天尝试找到缝隙进入,最终毫无办法。这座教堂比学校的历史还要更早一点,1903年就建起了,当时在整个牙克石地区最多有8所东正教堂,教徒八千多人,仅免渡河一地就有超过千人。在免渡河东边的山谷中有一条毛子坟沟,就是曾经的俄国侨民墓地,过去镇上的侨民们在教堂里举行葬礼之后,就把遗体送往毛子坟沟安葬。
日军占领免渡河之后驱逐了东正教会,把教堂变成了发电厂,后来战争中又用作仓库,教堂的部分结构在战争中损毁。共和国建立后,这座教堂归当地电力部门使用,目前属于闲置状态,当地人说里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上文提到毛子坟沟,东北人习惯上把俄国人称为老毛子,把中俄混血称为二毛子,这个称呼大概在清朝时期就有了。东北人最早接触的俄国人是以哥萨克人为主的远东探险队,这些人不修边幅行为粗鲁,经常与中国人发生摩擦冲突。因为这些俄人毛发浓密,于是有了毛子这么一个调侃戏谑的外号。葵花籽是俄国传入中国的坚果类零食,东北人至今依然把葵花籽称为“毛磕儿”,意思是老毛子磕的东西。
免渡河有一座不小的基督教堂,我为了寻找东正教堂遗址去里面询问过,当地基督徒有上百人,还有不少家庭教会成员,但对于老东正教堂的历史掌故,当地的基督徒们并不清楚也没什么兴趣,只说那是老毛子留下的,和他们不一样。当地人通常习惯把老东正教堂所在地叫老电影院,我一开始以为是这座教堂曾经作为电影院使用,但其实是因为教堂后面以前是厂区电影院。
免渡河镇上有不少俄国老民居,大多是石头墙体木质窗框护栏。虽然这些建筑本身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维护,但都在日常居住使用当中,屋里有人的气息,建筑的寿命就会长一些。在离免渡河不远的乌川,也散落着一些老房子,但我担心傍晚搭不到回程的车,所以没有下车去看。
事实上,这趟中东铁路之旅如果选择自驾效果会更好,可惜我不会开车。我对于操作机械毫无天赋,因为眼睛和手协调性有问题,我尝试过驾驶汽车,但每次只要我眼睛朝一个方向看,我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往那个方向转方向盘。
在牙克石与扎兰屯之间,有一片中东铁路沿线重要的区域,就是兴安岭隧道区,这条隧道连接大兴安岭东西两边,至今也是唯一的铁路通道。兴安岭隧道区是整条铁路线上修建难度最大的一段,在中东铁路线通车的时候隧道还在修建中。
博克图镇是我的朋友马赫的故乡,我全靠她了解博克图的交通状况,很多小城镇的交通与生活信息在网上很难了解到,只能依靠当地人。博克图是火车穿过兴安岭隧道之后的首个车站,也是中东铁路最早的五个大站之一,博克图有一个地方被称为“毛屯”,是当年俄国人的墓地。
按照当地人的讲述,博克图过去曾经是个俄国人聚居的繁荣小镇,而且是俄国驻军的要塞,这里还有中东铁路护路军办公室。我沿着1901年建成的火车站往山坡上走去,就能看到那座与周围民居格格不入的石头堡垒式建筑的司令部旧址,在一大片树林之中格外威严,同一时期还有博克图宪兵队旧址,现在是第二百货商店。
共和国建立之后,博克图的俄国人纷纷离开,只剩下一些出生于此的中俄混血留下来,大多数也早已去世了。曾经的俄国墓地被逐渐开垦成了农场,已经无法找寻到当年的遗迹。不过偶尔也有曾经俄国侨民的后代回来探访,他们的家族墓地在大山的更深处,或许还可以找到。这些俄国人有些是独自来访,有些是一家人,当地的出租司机把他们送到公路旁,他们就自己去山里,回程的时候默默不语,不知道是找到之后的感慨还是没找到的失望。
之前乘坐的火车穿过兴安岭隧道之后,我往下面的山沟里望去,发现了几栋散落在沟中的老房子。我在博克图找了一辆出租车,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开到了一条可以远处眺望到兴安岭隧道的路段,司机告诉我那下面就是新南沟,但我只能自己下去,他在路旁等我。我沿着路边的斜坡下到沟里,在膝盖高的一大片草地中,最先看到的是一座堡垒和一条短隧道。
因为兴安岭隧道区附近山地路况复杂,当时的火车推力不够,无法直接爬坡越过,所以需要修建螺旋线路爬坡,火车线路通车的时候,隧道还没有完工。在兴安岭隧道外,还修筑了一条新南沟隧道,就是我看到的碉堡把守的这条只有几十米的隧道,当时称之为“兴安岭石头瓮道”,是螺旋展线绕山行进的必经建筑。
在展线交叉隧道的两端,各有一座碉堡,有人说是俄国人连同隧道一起修建的,也有人说是日军占领博克图之后修建的。我个人倾向于后者,因为按照当时的历史,俄国人修建隧道通车很仓促,来不及修建碉堡,之后也没有在此修建碉堡的必要,反而是日军占领后为了防范苏联需要修建工事。另一佐证是日占时期,在附近的乌奴尔地区基本都有日军的山地堡垒和机场仓库,很多遗迹保留到现在,比较符合推论。
两座碉堡中,东侧的小一些,西侧的差不多有东侧的两倍大。碉堡的墙面上还有粉刷的字,应该还是革命时期留下的,可以辨认出“团结紧张”几个字。碉堡内可以进入,只是通向二、三层的楼梯被拆除了。在碉堡内还有地下部分,但有积水没法下去。从碉堡内能够清楚地看到当时的防御工事结构,两座碉堡死死地守住这条路线复杂的兴安岭铁路线。
我从西侧的碉堡再往西面走,膝盖深的野草丛中散落着若干栋俄式老房子。大部分房屋整体结构保存基本完好,木头没有太多腐朽,有个别一两座只剩少许墙体,估计是有意拆除的。房子的大门都是完全敞开,我走进房子内,发现屋里还有灶台和一些残留物品,人类生活的痕迹消失并没有多久,部分房屋地板出现破裂塌陷,可以看到下面的地基和积水。野外热胀冷缩无人维护,很多玻璃和窗框都是损坏的。
司机师傅说,每年都会有三五个外地人来新南沟探访老房子,前几年这些房子还有铁路员工在里面休息,现在好像彻底荒废了。
博克图这个地方倒是有一种特产叫沙果干,我在家乡只吃过新鲜的沙果,黄色的果子,口感很脆,味道对小孩子来说可能有点过于酸了。这次吃到沙果干,酸酸甜甜味道很好,人在旅途中饥饿是其次的,主要是口渴,而且光喝水并不解渴,嘴里含几片沙果干吮吸一下会很舒服。
在新南沟的时候,那一天是5月21日,按照近些年形成的习俗,这是一个有关爱情的日子,而我独自一人在山谷里,探寻被人遗弃的破房子。我不觉得这是寂寞,寂寞是周围有很多人,可他们却不和你一起,但那个山谷里是没有人的。后来我想了一下,可能是遗憾,那些老房子如果得不到妥善维护大概不会坚持太久,也很少有人会专门找到这里,而我在现场,却没有人分享那种难得的惊喜,这种感受应该是遗憾。
不过想了一下,人的一生遗憾多得是,这也不算什么。对普通人来说,大部分期待都只是幻想,人们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面对现实,然后在一堆并不喜欢的选项中,接受一个最不讨厌的。聪明人会欺骗自己说这就是属于自己的幸福,笨人就是欺骗不成功,在消极抵抗中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人们对于遗憾的处理是很考验智慧的事情,总有人想要弥补年轻时的遗憾,然而人的一生是不可逆的生命与时间的延续,任何遗憾归根结底就是不可挽回的,只能去尴尬地试图回溯模仿。
与其念念不忘,不如坦然承认遗憾是此生必然背负的罪责,童年时错过的糖果,长大之后就不要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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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铁路探访之旅,之四,《扎兰屯:百年前的火车度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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