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 - 觀塘
我愛從窗外看風景,每次去外國旅行,乘塔火車,地鐡或什麼,能看到城市風貌的位置,我都會盡量選坐並細心欣賞。
不過看風景還是香港好,不是外國景色不夠怡人,而是對美景缺乏一種知根知底的情懷,像看見一個美女,知道她美但不知其心,感覺有點虛無。
香港被羣山郊野圍著,中央是個茂密的石屎森林,列車穿透城市,眼底下的街道故事,都算略知一二, 例如哪條街即將拆卸,哪區又會被取代。 風景一旦變得有故有事,就會看到地方的傷痕,昔日的印記。
觀塘,從前名官塘, 讀音雖然一樣,但現今大多官方寫法,住址也改用 「觀」 代替 「官」。
據說觀塘區的歷史最早見於宋代。 初期是一片鹽場, 從前鹽稅是政府的重要收入來源,所以人人都稱鹽場為「官富場」。鹽場大部分土地由官府擁有,而鹽場注入海水後看似一大片池塘,官塘之名就是由此而生。
二戰後,香港政府要發展此地方,把觀塘列入新市鎮。1950年代起,由於居民不喜歡 「官」 字,所以改名做 「觀塘」 。隨著公共屋邨相繼在觀塘落成,區內的人口日益增加。 1979年地鐵通車,建成了「觀塘站」,慢慢地 「觀塘」 這同音新名更深入民心了,不過至今還有一小部分人繼續沿用舊名 「官塘」, 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歷史的尾巴。
1957年,政府完成觀塘對出海面的填海工程,將土地用作工業用途,觀塘鋭變成工業區,製造業,建築業大量進駐令社區經濟一下發展起來。因此觀塘工廠區的道路命名都包括了「業」字,如成業街、駿業街,偉業街,大業街等。
第一次認識大業街就是爸爸帶著我,兒時的我在車內,好奇地望出窗外,一幢幢樓高只有7-8層的工廈。每幢都有自己的顏色,有的粉藍,有的泥黃,有的粉紅。
如果工廈是人,楊耀松工業大廈就是一個健碩強壯,有點肌肉的男人,他是淺綠色的,窗眉是深綠,所以兒時我把楊耀松工業大廈系列稱為「戴綠帽」(廣東話意即:太太紅杏出牆)
小孩的相像力奇奇怪怪,我除了當工廈是人,遠看它們五顏六色,正正方方,我認定觀塘是一盤雜錦啫喱。 每個大啫喱都只有8-9 層,每層的牆身都有一個大門口,門口打開,街上的貨櫃吊車會把貨物由地面吊上樓層。
工業繁榮的時代,大業街的幾幢大廈都有貨物被吊上吊落,我最愛看這情境, 我認定那些是吊臂貨車是最先進的海盜船。孩童的我在爸爸的工程設計工作室,把這一切都看得入神。
我不太喜歡大業街,因為每次跟爸爸上班就意味著一整天離開了家內的電視機,其實爸爸也是因為媽媽有其他事要處理,迫不得已的某些日子才帶我上班。 我不嘈吵,不活躍,由細到大也是給我一本書,我就能安安靜靜地過日。
從前,奇華餅店其中一廠房也設於大業街,餅店廠房的地鋪位置就是奇華餐室,以工業區的食堂風格營運。小時候的我就是在奇華吃過最美味的叉燒飯,肉嫩多汁,色澤鮮明,香味四溢,靈魂除了叉燒還有淋上飯面的蜜汁。可能記憶是甜美,所以現在任何聲稱的「銷魂叉燒飯」我也覺得不及當年奇華好。
由大業街穿過地下行人隧道,可以去到牛頭角定富街,很記得爸爸帶我去一間粥店吃炸兩,腸粉包著油條,切成小段,淋上豉油即成。第一次吃炸兩就是此粥店,一咬,驚為天人,從此愛上,然後又發覺要再吃香脆炸兩,實是相遇很難。
自從那次的炸兩記憶,爸爸就一直再沒有帶我回公司,我也差不多沒有再去觀塘工業區。
可是原來一切也會回來,像赫曼·赫賽(Hermann Hesse)的名言 “I have learnt from river, everything comes back.” 又像尼采 (Nietzsche)的永恆回歸(Eternal Return) 的理論, 宇宙萬事萬物都會以不同形式循環地出現。
若干年後,爸爸退休了,而公司把我調往生產部,辨工地點正是觀塘大業街。觀塘變了,香港已再沒有工業,大業街成為倉儲管理,物流,車房,商業辨工大樓,甚至酒店的所在地。 我在其中一大樓上班。 第一天在大業街上班,我抬頭一望新舊交織的這一條街,萬萬也想不到我竟然不經不覺地隨著上一代的步伐,重回此地方, 真是什麼也會回來。
從前每層樓外牆上的上落貨鐵門已沒有了,貨物都經貨物升降機搬運,然而有些升降機依舊保留著一種人手拉閘的工業風。
有日穿過行人隧道,在定富街看到一間粥店,店內要拾級而下才到堂食位置,我看到這樓梯,眼前的畫,和簡陋的格局,我肯定這就是經典炸兩的粥店,抬頭一看,原來它叫「英記粥店」 (現結業) 第一天上班,點了碟炸兩,沒有從前的美味,但比很多間粥店好,因為油條和腸粉也夠燙熱。
奇華餅家一早已把大業街廠房賣了,食堂也沒有運作,未能再吃奇華叉燒飯,但那幢工廈的高層有間cafe, 我有時和同事去工廈cafe 吃午餐,從餐廳的窗看出,就能鳥瞰觀塘的一部份,尤其地鐵由隨道穿出城市那截架空鐵路,清楚看到鐵軌和行車天橋並行而立,列車和車輛不同方向的行走,交織出觀塘的一面,此區不是繁華,而是有一種草根上遊的魄力。
很動感,若是入夜,此景有車燈,街燈點綴,雙橋往來,會是一幅很燦爛的「都市血管」(veins of the city),我開始喜歡觀塘。
有時放工,我會由大業街步行至裕民坊一帶, 我喜愛由高處的行人天橋望著川流不息,熙來攘往的人流。香港人承襲了一種急速,令人潮的流動很美,像湍急不息的水流,又像大自然下螞蟻羣努力搬家的動魄,是很細緻的動感。
自從裕民坊要遷拆後,大家也知觀塘必將換上新裝, 基座商埸加上價值起碼千萬的350尺 蚊型 「豪宅」 都會令此區改變。昨天經過觀塘,我看到半完成的 「新裝」,一切很陌生,奈何陌生就是香港。
回家去YouTube 欲搜尋我印象中的從前觀塘,發現有個視頻,一羣年輕人有感觀塘會一去不復返,在老街窄巷拍攝留念。一名年輕人説:「有時像在拍遺照。」
我不禁一笑認同,很多老店,舊物如通花鐡閘,茶檔的民生特色也是奄奄一息。有人會覺得新派好,有人會昔舊。片段訪問一個50年代由內地逃難來香港的老翁,大半生住在觀塘的他,從前幫人寫信,現在百無聊賴地坐在街上見證著時代洗禮。
老翁説97 後,政府說要把觀塘由工業區重建,大部分觀塘人也十分歡迎,並希望發展令區內更好,不過一向住在觀塘的人也是草根,發展把民生成本扯高,也趕絕不少求生的商戶,假如時間逆轉,他相信不少觀塘人是反對重建方案。
說穿了計劃中的 「重建」,就是大肆拆掉,「優化」的背後是破壞,變更的過程中地區上其實滿佈傷痕。 外區人或重建得益者會覺得,這是無可避免的發展代價,像由鹽塘至觀塘一樣,時間久了,人自然會找到另一種生存模式。
是的,不過此思維其實就是希望時間能淡化問題,不但怱視弱勢被邊緣化的問題,還用時間去合理化硬「發展」帶來的不合理。 工作上令我認識了一位地產投資者,他說:「不要跟地方,物業,股票談感情,它們是死物,一切只是數字」
我把此句思考兼自我辯晰了幾天,現今世代真的什麼也講錢, 是真的,但「發展」下會否有個空間能共存,減少社區傷痕,因為每道傷痕背後也有一個一家人的故事。
在發展的方法中,英文有個字叫organic, 香港人大都稱此字作「有機」,如有機肥料,有機沙律菜等,然而此字其實可以簡稱為天然,”let the place evolve organically” 就是指 「容此地方自然地改變。」 過程不經硬規劃,也沒有硬改造。 任由咖啡廳,街市,茶餐室遷入街道,又任由豆腐店自己決定離開。此種自然改變一直也有發生,萬物皆有生滅,彷彿由自然引領的 「規劃」 比任何 「悉心設計」 更好,起碼你情我願下帶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