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公民

一：小食店主

從2016年到2019年，我都住在紅磡觀音街與差館里的交界處，而相隔不遠，在觀音街的另一頭便是紅磡區域的主幹道：蕪湖街。蕪湖街繁華異常，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店面與服務設施都盤踞在這條大道兩側。於是對於一個日常生活幾乎兩點一線的學生而言，許許多多的日常功能都是在蕪湖街附近實現的，而其中最顯著的，當然便是吃飯，或者叫搵嘢食。

在差館里與蕪湖街兩條平行大路沿途以及連接二者的五六條短巷之間，有著形形色色的提供不同種類食物的店鋪，有賣南京小吃的上海豆漿店，有傳說中那位李先生特別喜愛的生記滷味，還有讓很多學生都莫名狂熱的串噹噹……於是漸漸，那片區域便流淌了許多我個人漂泊生活中因由食物帶來的飽足感而促生出的美好回憶。然而時至今日，回想那些時光，即便幾乎吃遍了整個紅磡區域的店鋪，然而除去口味的懷念之外，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是一個侷促地落座在觀音街角落的福建小食店。

     那是2018年的春夏之交，印象中好似是一個週四的夜晚八點，我在住處感到白日裡的燥熱的塵埃終於緩緩落去，正巧，自己也有些許的飢餓，於是便換上衣服，出門尋找晚餐。剛一打開門禁，我就看到了那家福建小食店。很明顯，當人類在追尋食物的時候總是與追求愛情的時候有些許相似，因為時不時地總會產生一種超脫於邏輯與理性之外的，“就是他/她了”的一種感覺，從而自我確認以至於深陷其中。很明顯在那個春夏之交的淺淺的週四夜晚，我並沒多費許多力氣就做好了晚餐的決定。

     店鋪很明顯是剛剛開業，甚至連餐牌都沒貼出來，於是我上前，問道：“誒，您好，您這有什麼吃的呀？”店主回過頭來，略顯驚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稍帶一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給我報出了幾個食物名稱。聽罷，我便要了一份炒飯加上一杯凍檸茶。於是店主開始了他的製作，而我一面倚靠在墻邊等待，一面靜靜觀察著他。店主是一個年輕人的模樣，看面貌在25歲上下的樣子，膚色有點偏黑，臉上架著一隻被油煙熏得有些暗淡無光的眼鏡。

     “你是來香港讀書的嗎？哪裡來的呀？”他一面炒飯，一面突然轉頭問我。

     “哈哈哈，是，我從北方來的。”我一面簡單地笑，一面回答道。

     “哦！你的普通話說得很好啊！”他說道。

     “誒，你說的也非常好了！我聽起來很流暢，發音也很標準啦。”我回答道。的確，這位店家的普通話對於已然習慣了每日應付不分平翹的港普的我而言，已經算是如聽仙樂了，即便些許有些發音不准，但至少，我不需要在腦中去猜測許多音節。

     “我從小是在福建長大的啦，高二之後才來到香港讀書的。”他解釋道，並同時追問我，“那你來這幾年了，待在這裡感覺還好嗎”？

     “兩年多了，還不錯呀，挺喜歡香港的。氛圍很好，挺自由的。”

     “可我一直不喜歡……”他回答道，眼神同時暗了下來。

     “為什麼呢？”我追問。

     “當初我過來香港的時候，不會粵語，學了好久，可到最後，講粵語總是會有口音，於是旁人就會嘲笑我，無論是同學，還是後來見工，總會有很多人說……”，他頓了頓，“粵語不好，很難立的到足，找得到工作，於是漸漸，我就很不喜歡這裡，這麼多年了，越來越難以忍受了，最近我也在盤算收拾行囊回去福建老家去發展”。

     我於是一時感到語塞和難以理解，當時的我仿佛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團名叫現實主義的高高火焰，而一顆顆被不斷地扔進去支撐火焰燃燒的薪柴身上都刻滿了理想主義四個大字。

     那個春夏之交的週四的夜晚，我手提著一份炒飯，與店主聊了許久。

二：崇光安保

     那是2018年的夏天，那時學校通知我需要在五月出席一個頒獎典禮，於是我突然意識到我尚缺少一件白色襯衫。於是在詢問過周遭之後，我決定去中環的布克兄弟店中進行一下採購。

     不得不承認，地圖軟件是人類的一項偉大的發明，但同時也會帶來一些頭疼，尤其是當目的地深藏在一棟巨型建築物之內的時候。當我好不容易跟隨者軟件指引進入到中環的崇光百貨內部之後，我突然發覺我身處地下三層，然而布克兄弟——還是根據地圖軟件——分別位於16以及20層。一般來說，我會去找一個樓層指示圖來嘗試解決問題，但不幸的是，地下這幾層，根本沒有，甚至連商鋪都很稀少。

在迷路了半小時之後，我見到了一位身著白色制服的保安，於是我上前去，開口問道：“您好，我想問下這邊上樓……”

“咩啊？我不識得講國語，你去問佢！”他一面突然地打斷了我，一邊不耐煩似的抬起胳膊指向了鄰近的一個果汁店。

於是在我的一片連續不斷的道歉與作揖中，我後撤幾步，到了那家果汁店，詢問了老闆，老闆用親切的普通話指導了我如何逃離這迷宮般的地下三層從而去到地上層搭電梯。

三：布克兄弟店長

     終於來到了店門口，我眼神一定，很自然，便有銷售人員迎了上來，說道：“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您？”

     不知為何，我頓了一頓，而後突然切換成英文，“I need to buy a shirt, oxford preferably.（想買件襯衫，最好是牛津紡的）” 只見，那位銷售頓然轉身，對著另一位女士低聲說道：“買衫，講英文的。”於是一位帶著“店長”胸牌的女士向我走來，然後微笑著對我說：“Let’s take a look, shall we?（我們挑一下吧，好嗎？）”

     整次體驗算是十分不錯，我與店長一直用英文交流，她一直十分客氣且親切地跟我交流和額外推銷店內其他衣物，而我也有努力地在試穿。唯一的插曲便是，在我最後一次試衣前，她問道：“Where are you come from? Come to Hong Kong for fun or business?”

     “Mainland.” 我一邊回答道，一面伴隨著她些許驚愕的表情轉身緩緩地關上了試衣間的門簾。

     提著購物袋從崇光離開，天空已經暗淡下來，於是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間，不知為何，今天晚餐很想去吃那家福建小店。

     而當我終於回到紅磡，走到街口，發現那家小店卻早已執笠（倒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