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力乱神养成记-引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怪力乱神”语出《论语·述而》，一般解为孔子不谈论神灵鬼怪之类的事情。今人对此往往会有一个误解，以为对于先秦时代的人而言，神灵鬼怪是经常被谈论的事物，而孔子居然不讨论这些，足见其智慧。可是，如果我们去读下先秦诸子的论著，会发现一个特点，大多数人都很少谈这些。比如孟子、韩非子、墨子、荀子，甚至老子。当然，庄子似乎说了不少，可是他老人家拿怪力乱神是打比喻用的，是为了得出物无贵贱，道法自然的结论，而不是真信，更不是为了去崇拜它们的。如果我们再稍稍上溯，查找一下《诗经》，就会惊讶地发现，尽管该诗集收集了周代（距今约3000年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各种诗歌，但其中几乎不涉及到什么神灵鬼怪。最显怪异的也就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是商的创建者契是上天派遣一只玄鸟投胎而生的。不过在西汉司马迁的《史记》里，就说成“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耳”。也就是说，契不是没爹而生的，只是为了凸显他的天命，才会有这么一个燕子衔卵而生的神迹。而且在整本《史记》中，各种神迹很难找到，足见这位志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太史令，并不那么相信神鬼的力量。这一态度在《封禅书》里表达得最为明确：即人间的荣辱兴亡，与神鬼们其实没啥关系。中国第一本专门记载神仙鬼怪的书是东晋（距今约1600年前）干宝的《搜神记》，里面讲了四百多个故事，其中有60多个妖怪。这些妖怪就比较厉害了，有能吸人精气的蛇媚，偷窃主人财物的狗精，可以医活死马的猿精等等。从此之后，怪力乱神便开始活跃在中国历史的舞台之上，这也应了司马迁的话：“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太史公在这里是讽刺说求神之类的没啥用）。”孔子若是看到这些，一定会叹息道：“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鬼神者也。”这里其实有一个被我们忽视的事实，即中国的神仙鬼怪为何是大量出现于汉之后，然后到明清达到鼎盛。这点似乎与常识不符，因为常识告诉我们，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越深入，越丰富，那么神灵鬼怪也应该会越来越少，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可是为什么事实并非如此呢？

然后还有第二个也很容易被人们忽视的事实，那就是在中国，始终存在着两套关于神灵鬼怪的叙事系统，一套来自统治阶层，他们所叙述的神灵往往比较高冷，只有专门的神职人员才有能力与其沟通，而且这些神灵不太会来到人间寻欢作乐。在官方钦定的史书里我们很少能够看到神仙鬼怪的影子，最多只能够在“祭祀”里面读到一些端倪。比如皇帝亲祭的往往是昊天上帝、祖宗和社稷（社稷其实指的是两个传说人物，能平水土的句龙和能殖百谷的柱，也就是开启农耕文化的先祖）三者，而百官祭祀的则有山神河神，风师雨师等。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工作，皇帝和百官通过祭祀这些神灵来保佑王朝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安康。对于神灵们而言，既然接受祭祀了就要本本分分的工作。所以，你也不会看到这些神灵突然开小差跑到人间来。另一套则来自民间，在各种口耳相传的传说或者戏剧故事之中，那里的神灵们往往很亲民，动不动就会跑到人间来，与凡人们各种恩怨缠绵。所以在《封神演义》里面，你会看到有那么多的神仙参与到商周大战之中，而且还死伤惨重；而在《聊斋志异》里面，又有那么多的鬼怪与凡人们谈起恋爱，引得无数思春的少男少女为之垂泪。为什么同样是神怪，在两套叙事系统里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呢？

最后一个也被人们普遍忽视的事实乃是：绝大多数神灵鬼怪的形象是在历史中不断变化的，无论其相貌、服饰，乃至其故事情节，在不同的朝代都可能有着巨大的差异。例如牛郎织女的故事，最早的版本始于南朝，其实他们俩都不是凡人，而是神仙。天帝因为觉得织女天天劳作辛苦所以可怜她，让她嫁给牛郎。又因为婚后织女荒废了织布工作，于是天帝震怒，罚她和牛郎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唐代传奇里面的织女就有点惊艳了，居然背着牛郎天天跑到凡间来偷汉子，其情郎郭翰问起“牵牛何在”时，织女居然回答说“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阻隔，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真的是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不管牛郎喜戴绿帽啊！明代的牛郎织女故事又回复到最初版本，不过加了很多故事情节，尤其是把牛郎说成玉帝座下金童，因为调戏织女（西王母宫中仙女，玉帝的外孙女）被罚，后来两人经历一番劫难后成婚。结局呢还是因为婚后沉迷夫妻生活而荒废礼数，结果被罚只能每年七夕见一面。而到了民国版本的《天仙配》里，整个故事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了：牛郎变成了个穷小子，他养的一头老牛（似乎成精了）指点他趁织女洗澡时偷走其衣服，织女索衣时提出成婚要求，不然不给衣服，织女最后无奈答应。我们看到，在这一系列的故事版本中，织女的形象从可怜到奔放再到被人算计后的顺从，叙述者究竟是为什么要一次次改编呢？这与叙述者所处的时代，与该时代听众的精神需求之间，又有怎样的同构关系呢？

以上这些问题都是不太为普通读者所关注的，即便查找学术论著，也往往会失之于浩如烟海的文献之中，很难找到一个能够令人豁然开朗的答案。然而于我而言，对这些问题的解答必然涉及到一整个解释框架，涉及到不同时代政治的、经济的、技术的、贸易/文化交流的等诸多因素的考察。如果能够构建起一个全面的解释框架，也就有了一把方便的钥匙，可以借此读懂中国历史上的各种神仙鬼怪故事，理解其由来以及变化。而且对于今天的世界而言，我们也并不完全与神鬼绝缘。事实上，无论是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系列，还是日本动画中的圣斗士星矢，宇宙英雄奥特曼，以及中国银幕上演绎的大圣归来或者魔神哪吒，你能说他们不是21世纪的神仙鬼怪吗？而这一切形象的塑造事实上也可以用同样的解释框架去理解。

回溯历史，并非仅仅是出于对人类过去的好奇心，更本质的原因在于，在过去之中隐藏着人类塑造自身的秘密。了解过去，也就能够理解每个个体浸淫其中的诸种事物（从大众娱乐到公共政治）是如何塑造着自以为自由的我们的。这，正是我写作这本小书的用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