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L醫生
這次是一間新的診室。
L醫生很快走進來了,跟菌子溫柔而快樂地打招呼,好像是每個月就會見一次面的好朋友。作為美國醫生的職業技能之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還認識菌子,反正也很難證實。菌子倒是幾乎認不出他了——他胖了很多,像積了一夜的雪坡。
上一次見他是半年前了。門響了,菌子面前出現一位翩翩美男子。顯然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因為他並不坐下,而是瀟灑地倚住桌面,看著菌子的眼睛,漂亮的西褲和新皮鞋在兩條腿之間輕雅地交叉。他非常白,即使在白人中也屬於格外白皙的一種。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菌子總是很難記住他的臉,白到一片模糊。他說話的調子是溫和、自信、清晰的那種,跟有些醫生不一樣,一點不著急往前趕,彷彿一邊說,一邊觀察你的表情,等到你真的ready了,他才繼續邁出下一步。很明顯,他在這裡面下足了功夫。
這一次,他雖然胖了不少,但給人的總體感覺卻沒什麼變化。臉龐還是最優質最新鮮的一捧白雪,自己發著光,全身仍然西裝筆挺,仍然是非常收身、非常年輕的那一種(因此很不幸也是瘦子的專利)。西裝裡面仍然是閃閃發亮的襯衫,腳上仍然踩著漂亮光滑的牛津皮鞋,半張臉被雙重口罩保護著,露出一雙棕色的大眼睛,像兩扇小窗戶那樣敞得大大的。總而言之,全身上下還是一如既往地光潔如新,沒有一絲褶皺,沒有一點黯淡,很像這裡的診室、這裡的牆壁、這裡的白床單,彷彿是配套生產的。
唯一的區別,是這一次他不得不每分鐘都稍稍拉扯一下自己的西裝和西褲,這些沒來得及打掃的積雪給他乾淨自信的形象打了一些折扣,彷彿金光粼粼的水面,突然被一群頑童的石頭砸碎了,失去了靜美和飄逸。但他說話的語調沒有變,從那裡還是能百分之百地感覺到他的堅定:頑童們很快就會離開,這還是一條金光閃閃的河流。所以作為病人,菌子的愉悅並沒有減少絲毫,反而因為他突然的發福而更加輕鬆了。
人一發胖,很容易把年紀也脹出來。短短半年,現在的他看上去有點像個已屆中年的主治醫生,那個剛從醫學院畢業沒多久的優質大學生的朝氣和傲慢,不得不暫時被草草掩埋。唯一讓人記憶深刻的,是他毫不消減的熱情,依然清晰地給菌子介紹病情的來龍去脈,依然清晰地給她介紹最新的技術和產品,像一個講故事的老先生。菌子想起曾經跟Gilbert開玩笑說,要想醫保看回本,一定要找L醫生!Gilbert說:是啊,他一定很愛看前沿論文,而且人這麼年輕,很願意跟醫藥公司談新產品新技術,什麼都想嘗試。
菌子表示同意。但她更願意認為,他是那種醫生,有講不完的好故事,也有賣不完的好玩具。他彷彿戴著一雙金色的手套,總能從裡面變出很美味的巧克力來。比如這次,他送給她的禮物是最新的swallow test,一台mini相機將到她體內環遊一週。
離開診室,他們向停車場走,Gilbert說,你知道嗎?現在醫學院的學生都要雙修商學院學位,都快搞成標配了。拿不到這個雙學位的,職業生涯競爭力都會小很多。
菌子很驚訝:真的假的呀?讀醫學院還不夠忙啊!
Gilbert說:就是說啊。但形勢如此,有什麼辦法。內卷肯定也不只中國有的。
菌子嘆了口氣:哎,太不容易了他們都,這是怎麼做到的啊?
Gilbert說:聽他們自己說,也沒別的,就是rarely sleep。噢,說起來很有意思,累歸累,這些小孩還是相當喜歡商學院的,說環境比醫學院好很多,每天早飯都好豐盛,可以拿好多好吃的,什麼時候去都放著音樂,一桌子美食隨便吃隨便拿,有時候還有文具啊禮品啊,爽得很,哈哈!
菌子哈哈大笑:果然糖衣炮彈到哪兒都最管用,商學院也算把自己特長發揮得淋漓盡致了。畢竟他們學習也好,工作也好,中心場合說穿了就是social嘛,當然捨得在這上面花錢花精力啦。外面人乍一看,哇,羨慕得不得了,更別說天天苦逼至極的醫學生了。
Gilbert點點頭:嗯,確實。我覺得吧,L醫生應該就是輔修了商學院學位的,手上總有新鮮貨,每次來,每次有驚喜。我以前在高盛樓上上班時,那些小跑著去吃午飯、小跑著回公司的高盛員工,個個也都是這樣衣錦而行,跟L醫生穿得一模一樣。
菌子笑了:你這麼一說,應該是了。難怪我的家庭醫生開不出什麼新科技的診療手段,因為他是很傳統的醫科畢業生啊,哈哈。
Gilbert回答:嗯,說是這麼說,不過醫科生同時修商科,可能還真不是什麼好事……
菌子很快接過話:我同意!醫科可能是少數幾個決不應該去念商學院的行業。這兩個行業需要的個性和道德都好不一樣啊,幾乎是相反的。以後醫生要是都充滿了“商業思維”,利益先行,會怎麼對待他們的病人,尤其是“窮”病人們啊,簡直不敢想!
Gilbert點了點頭:就是說啊。但現在世界就是如此,聽說好多人因此乾脆轉去了商科,因為發現自己的心性還是更適合那個。
菌子說:如果真是心性所在,走也沒什麼,good for them。但這樣人還是少數吧,不管商學院前途多光鮮,多麼能空口套白狼,畢竟不是人人都適合念商學院。我覺得醫科生非要輔修什麼的話,絕對應該修人文啊,比如人類學、考古學、文學、藝術,都不錯,都是絕配。那樣的話,也許他們中途也會發現自己心性所在,就去貢獻考古、人類學、繪畫、文學事業了呢也說不定。你想啊,上兩個世紀,棄醫從文明明還是最熱的主題嘛!
Gilbert嘆了口長氣:那個時代怕是永遠過去啦。現在誰會為了多學一門人文rarely sleep呢。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這樣一說,菌子有點難過了,連嘆了幾口氣:你說,這世界看起來明明是自由的,但真正過起生活來,你總覺得到處都被同一幫人佔領著,哪兒都動彈不得。真不知道是為什麼呀。
外面雪好大。金色的陽光灑下來,叮咚、叮咚,像是L醫生的金色袖扣敲在桌上的聲音。
“外面原來下這麼大雪了!我都沒注意到!”這是L醫生打算離開診室前跟菌子說的最後一句話。他們一起看向窗外,羊毛一般的大雪隔著百葉窗瀟瀟灑灑地落下來,有十秒鐘,大家誰也沒說話。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像馬上就要天黑的雪地。